第13章

周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康传宗正和儿子挤在沙发上看《熊出没》。

苏妙蜷在另一侧刷手机,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时不时抿嘴轻笑——康传宗注意到那是个微信聊天界面,背景是刺眼的蓝色。

"爸爸,光头强好笨啊!"康子轩笑得前仰后合,小脚丫踩在父亲大腿上,留下几个灰扑扑的印子。

康传宗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正要接话,手机突然在茶几上震动起来。

屏幕显示"大姐"两个字时,他感觉到苏妙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了过来。

"喂,姐?"他按下接听键,声音如常地温和。

"小宗,晚上有空吗?"大姐康丽华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背景音里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姐发现家附近新开了家潮汕牛肉火锅。"

康传宗的目光扫过电视屏幕,光头强正被熊大追得屁滚尿流。

他感觉到儿子的小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角,显然听到了电话内容。

"就我们俩?"他故意提高音量,看到苏妙的拇指停在手机屏幕上方。

"嗯,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说。"大姐的语调轻松,但康传宗捕捉到其中细微的紧绷——那是纪委办案时才有的语气。

"好啊,几点?"康传宗答应得干脆,同时捏了捏儿子鼓起的脸蛋,"子轩也想去?"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下次带子轩好不好?姐...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这个暗号让康传宗的后背微微绷直。他冲儿子做了个鬼脸:"姑姑找爸爸有事,下次再带你去,好不好?"

"不要嘛!"九岁的男孩在沙发上打滚,"我也想吃牛肉火锅!"

苏妙终于放下手机,伸手把儿子搂进怀里:"乖,晚上妈妈带你去吃麦当劳。"

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丈夫的脸,"你姑姑肯定有正事。"

康传宗起身去阳台接电话,玻璃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儿子欢呼着要买开心乐园餐的吵闹声。

五月的阳光晒得人发晕,远处大发地产的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六点半,我让司机去接你。"大姐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

康传宗望着小区里嬉闹的孩子们,其中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正笨拙地追着泡泡跑。

他突然想起苏妙第一次来家里吃饭,也是穿了件类似的红裙子,被五个姐姐围着问东问西。

"好。"他简短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台栏杆上的锈迹。"

挂断电话,康传宗在阳台多站了两分钟。透过玻璃门,他看见苏妙正低头跟儿子说着什么,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那里上周还留着个暧昧的红痕,现在已经被高领衬衫遮得严严实实。

回到客厅时,《熊出没》已经放完了片尾曲。

康子轩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妈妈答应给我买两个玩具!"

"这么大方?"康传宗笑着看向妻子,发现苏妙正匆忙锁上手机屏幕

苏妙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的婚戒在阳光下闪了闪:"你晚上少喝点酒。"

她语气平常,就像过去十一年里每次他出门前的叮嘱一样,"记得打车回来。"

康传宗点点头,弯腰给儿子系鞋带。

他的视线正好落在苏妙的高跟鞋上——今天换成了黑色漆皮的,但跟高依然是那要命的三厘米。

鞋尖上沾着点泥渍,看干燥程度像是昨天沾上的。

"我换件衣服就走。"他走向卧室,路过玄关时瞥见苏妙的通勤包半开着,露出半截文件袋,上面印着"新区规划草案"的字样。这个文件他太熟悉了,上周林副县长在政府工作会议上重点提过。

衣帽间里,康传宗选了件深蓝色衬衫——大姐最喜欢的颜色。穿衣镜映出他平静的面容,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份伪装的天衣无缝。

客厅里传来儿子兴奋的尖叫和苏妙温柔的哄劝声。

康传宗系扣子的手顿了顿,又想起结婚登记那天在民政局门口的情景

当时他们都笑了。现在想来,或许苏妙早在那时就看透了这个婚姻的本质——不过是两个家族精心策划的联合,是县城权力版图上一次心照不宣的领土划分。

"我出门了。"康传宗在玄关处喊道,声音轻快得像个真正的、被蒙在鼓里的丈夫。

苏妙从厨房探出头,嘴角沾着点番茄酱:"早点回来。"

她的眼神飘向挂钟,又迅速收回,"子轩说想等你回来再睡。"

康传宗笑着点头,关门时听见儿子嚷嚷着要儿童套餐里的恐龙玩具。

直到车库的监控死角,那笑容才像融化的冰雕般慢慢坍塌。

傍晚六点二十分,康传宗的车再次停在了"渔舟唱晚"私房菜馆的后巷。

暮色中,那盏褪了色的红灯笼依然亮着,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投下摇曳的光影。

老板娘亲自迎出来,今天穿了件墨绿色旗袍,发髻上别着支玉簪:"康科,康姐在'听雨轩'等您。"她递来条热毛巾,眼神里带着妩媚和欲望。

走廊尽头的包厢门虚掩着,飘出缕缕茶香。

康传宗推门而入,看见大姐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她今天没穿惯常的套装,而是换了件米色羊绒开衫,发髻也比平日松散,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柔软。

"来了?"大姐合上电脑,起身时碰翻了茶杯。

深褐色的茶渍在米色桌布上洇开,像幅抽象的地图,"坐,菜马上好。"

康传宗注意到大姐右手无名指的婚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道明显的戒痕。

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白灼虾和清蒸黄鱼,还有碗冒着热气的苦瓜排骨汤——小时候每次发烧,大姐都会给他熬这个。

"先吃饭。"大姐给他盛了碗汤,勺子在碗沿碰出清脆的声响,"你最近瘦了。"

康传宗顺从地喝汤,苦瓜的涩味在舌尖蔓延。

他注意到大姐几乎没动筷子,只是不停地用茶壶浇淋着茶杯——那是纪委审人时的习惯动作,据说高温能摧毁窃听设备。

当老板娘撤走最后一道菜时,大姐突然锁死了包厢门。她掏出个信号干扰器放在桌上,红色指示灯开始规律闪烁。

"看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大姐的声音突然哑了,她从公文包取出个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三秒,"无论看到什么,今晚都别做任何决定。"

康传宗接过平板,锁屏是他和五个姐姐在老宅台阶上的合影。输入密码——母亲的生日——后,屏幕上跳出个加密文件夹,标注着"新区项目-补充材料"。

第一个视频文件加载出来时,包厢里的空调突然发出嗡鸣。画面是一个小区的走廊监控,时间显示一个月前。

苏妙熟悉的背影出现在镜头里,她敲门进入1802房间,深蓝色高跟鞋很刺眼。

"这是我安排的人找到的。"大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林致远住的房子。"

视频加速播放,直到23:17分,房门再次打开。

康传宗看到自己妻子被搂着腰走出来,头发散乱,口红晕到了嘴角。

林副县长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苏妙娇笑着捶他胸口——这个撒娇的动作,康传宗已经两年没见过了。

"还有最近的。"大姐切换文件的手指在发抖,"温泉会所是上周六,他们..."

"不用了。"康传宗放下平板,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龙井,杯底沉着的茶叶像具蜷缩的尸体。

大姐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小宗,你听我说..."她的美甲在康传宗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这事没那么简单..."

包厢外突然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接着是老板娘的惊叫。

大姐迅速收起平板,门被推开时,她已经恢复了纪委副书记的端庄姿态。

"对不起!"服务员慌慌张张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隔壁包厢的客人喝多了..."

等外人退出去,大姐从包里取出个牛皮纸袋:"这是林致远的全部资料。"她抽出一张全家福,"他老婆在青山县招待所工作,儿子五岁,去年刚做完白血病手术。"

照片上的王副县长搂着个圆脸女人,怀里抱着个戴棒球帽的瘦弱男孩。康传宗注意到男人无名指上的婚戒被特意用红笔圈了出来——和他妻子偷情时,林致远一直戴着它。

"最讽刺的是这个。"大姐调出份银行流水,"王庆强这些年经手过十几个亿的项目,账户余额还不到二十万。"

她指着其中一笔标注"水滴筹"的转账,"连儿子手术费都是众筹的。"

康传宗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大姐瞬间红了眼眶——上一次见到弟弟这种表情,还是二十年前。

"姐,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康传宗轻轻抚过平板上暂停的画面,苏妙幸福的笑脸定格在昏暗的走廊里,"我宁愿他是个贪官。"

大姐的眼泪终于砸在桌布上,在茶渍旁边洇出更深的水痕。她摸出个U盘推过来。

康传宗把U盘放进衬衫口袋,正好贴在心脏的位置。

他想起出门前,苏妙温柔地替他整理领带的样子,想起儿子嚷嚷着要等他回家的童言童语,想起这十一年来每个周日下午的家庭聚会。

"老头子不知道?"他最后确认道。

大姐摇摇头,重新绾起散落的发丝:"爸要是知道,现在已经..."

她没说完,但康传宗懂——他们父亲的手段,县城里无人不晓。

离开时,老板娘追出来塞给康传宗个食盒:"康大姐特意吩咐的,苦瓜排骨汤。"她欲言又止地加了句,"趁热喝,去火。"

康传宗拎着食盒走向停车场。夜空中飘起细雨,后视镜里,"渔舟唱晚"的红灯笼在雨中渐渐模糊,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他掏出手机,屏保是去年全家去海南旅游的照片——苏妙和儿子在沙滩上堆城堡,笑得无忧无虑。

有水滴落在屏幕上,不知是雨是泪。康传宗发动车子,转向灯在雨夜里规律闪烁,如同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

导航显示两条路线:一条通往家的方向,一条指向滨河花园。他在岔路口停了足足三分钟,最终选择了第三条路——郊区的安置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