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影离去取水的静默中,月无眠俯身,银绡束带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却隔不断指尖传来的、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一同冻结的森森寒意。

风依雪的身体在轻薄的冰蚕内袍下微微颤抖着,

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牵动着冰蓝色的寒流在皮肤下起伏蜿蜒,如同挣扎嘶鸣的毒蛇。

那骇人的淡紫攀爬在她失血的唇瓣上,曾经顾盼生辉、时而狡黠时而冷冽的眼眸此刻紧紧阖着,

长睫挂着冰霜,眉宇间是散不开的痛楚沟壑。

幼年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

也是这样一个寒彻骨髓的深夜,年仅十岁的他被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吸引过去。

月光下,荷塘边,小小的风依雪蜷缩在冰冷的石凳上,浑身簌簌发抖,

小脸埋在臂弯里,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霜白的雾。

“谁……谁在那里?”

他记得自己那时尚显稚嫩的询问,带着一丝警惕。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锐利得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带着本能的防备和难掩的脆弱。

“别…别过来,冷…好冷…”

那时她的冰灵蛊爆发,尚不知如何隐藏。

是月无眠,鬼使神差地用家中秘传的浅显引气法门,

笨拙地引导一丝微弱的月华之力,小心翼翼地替她驱散那蚀骨的寒意。

她那时看他的眼神,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充满了依赖和信任。

“哥哥……”

小小的她冻得牙齿打颤,声音也破碎不清,

“为什么,我身体里住着妖怪?”

那困惑而无助的眼神,他至今难忘。

那时的他懵懂,却无比坚定地说:

“不怕,我帮你守着它。”

守着它!

这三个字,成了他一生的烙印。

即使她后来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鬼主,即使她戴着那张令人闻风丧胆的青铜鬼面,

即使她举手投足间便可令万千幽魂俯首,在他心中,

她依旧是荷塘边那个会对他泄露出一丝脆弱的、需要他守护的少女。

银绡后的眸光,在那尘封的记忆触动下,终于无法再维持万古不化的寒冰。

一丝极其浓烈、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疼惜,透过那层薄薄的纱,仿佛要灼烧空气,

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抹沉痛。

千影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双手稳稳捧着那盛满三月初七静潭无根水的玉瓮。

月无眠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清冷无垢的“月殿主”。

他接过玉瓮,指尖引动,纯净无瑕的无根水被无形的力量托起。

先前准备的“寒魄花”冰芯、“龙涎果”汁液、尤其是那缕氤氲着柔和月华的“月魄凝露”,

如同星辰般被牵引着,轻柔地融入水中。

他没有再用言语,而是双手在身前缓缓结印。

繁复、古老、充满了月神庇护意味的“清辉引渡印”在他纤长如玉的十指间流淌成型。

随着最后一个法印完成,淡蓝色的月华光晕骤然自他手中爆发,柔和地将那融合了药材的无根水彻底包裹,

水光与月华交相辉映,凝聚成一团冰冷澄澈、充满生机的蓝色光球,

球体中心,点点如星光般纯净的光粒闪耀旋转。

“扶好。”

他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如同古老的祷文。

千影立刻上前,轻柔而稳固地托起风依雪的头颈。

月无眠指尖虚引,那光球在他精准的控制下,分化出七道晶莹剔透的蓝色水线,

这水线如同拥有生命,绕过风依雪的七窍,却又无比温柔却坚定地渗透进去,

没有一丝浪费,没有一丝蛮横,仿佛是天降甘霖,只为滋养那濒临枯竭的冰原。

“唔……”

昏迷中的风依雪发出痛苦的呻吟。

冰灵蛊感受到了滋养本源的力量,同时也感受到了那强大的月华封印之力,

它疯狂地挣扎,深蓝色的寒流在经脉中左冲右突,

剧烈的冲突让她的身体像是狂风中的小草般剧烈震颤,

眉心的冰蓝色纹路骤然亮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月无眠覆纱后的目光凌厉如电,

一直藏于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探出,掌心赫然是一排七根细如牛毛、流转着纯净月华的银针。

咻!咻!咻!咻!咻!咻!咻!

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七点银芒如同坠落的星屑,

精准无比地刺入风依雪眉心、心口、以及四肢关节核心的七处大穴

——灵台、神藏、曲泽、合谷、环跳、涌泉、命门!

这是月神殿不传之秘——

“七星定魄针”,以施术者本源月华之力为引,强行镇压一切神魂与灵魄层面的暴动。

针刺入穴的瞬间,月无眠闷哼一声,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束带下一缕细细的血痕自唇角溢出。

这针法消耗的是施术者的魂力本源!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双手凌空虚按,

引导着那七根银针发出嗡鸣共振,清冷的月华之力形成一张无比柔韧、不容抗拒的大网,

强行将那狂躁的冰灵蛊重新按回她丹田深处。

风暴渐渐平息。

风依雪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悠长而微弱,眉心的冰蓝纹路黯淡下去。

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初雪,体内那股毁灭性的躁动总算被暂时压制。

她紧蹙的眉尖似乎松动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已经压制住了”

月无眠缓缓收手,覆着银绡的脸转向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清冷月轮,

无人看见他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复杂

我的月亮,何时…才能真正驱散你骨髓里的寒毒…

与离雪殿的清寒寂静截然不同,

紫医阁弥漫着浓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

苦涩的药香、腥甜的毒息、浓烈的血腥味、以及各种材料混合煅烧的辛辣刺鼻感。

玄一被简单包扎处理了外伤,勉强能靠在门框上,

目光焦急地望着内室那层隔绝视线的深紫色竹帘。

每一次帘后传来的、他那主子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或是粗重喘息,都让他心如刀绞。

帘内,夜漓枭仰躺在冰冷的硬竹榻上,玄色衣衫早已被汗水、血水和一种紫黑色的粘稠毒液浸透。

紫医——那头发像枯草般支棱着的老头,

眉头拧成了疙瘩,枯瘦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手掌此刻正覆在夜漓枭裸露的胸膛上。

他掌心泛着诡异的赤红色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

每一次按压揉碾,都让夜漓枭健硕的躯体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嗤嗤——”

仿佛冷水浇在烧红铁块上的声音,伴随着夜漓枭喉头滚动的、几乎将牙齿咬碎也无法完全压抑的闷吼。

“忍着点,‘噬骨粉’混合‘彼岸黄泉’,跟淬火膏似的,

早跟你那骨血筋脉缠在一起了,不这样逼它出来点,老夫这‘金针渡厄’就等着给你扎成筛子吧!”

紫医嘴里骂骂咧咧,手下动作却精准狠辣至极。

他猛地收回手掌,夜漓枭胸膛上赫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赤红掌印,掌印中心,几缕扭曲的紫黑色烟气如同活物般挣扎欲逃,

紫医眼神一厉,枯爪如同鹰隼捕食,捏起一枚足有六寸长、顶端镶嵌着一粒紫玉芒星的金针,

快!狠!准!地刺入那烟气最集中的地方。

“呃——!”

夜漓枭再也无法忍耐,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吼,脖颈青筋如虬龙暴起,眼前阵阵发黑,

那感觉,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钎,穿透了血肉,狠狠搅动着骨髓,

剧痛几乎摧毁了他的意志,体内的毒素如同狂怒的毒龙,

被这外来刺激彻底激怒,疯狂冲撞着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脉。

在无边剧痛的黑暗深渊里,那久违的冰冷窒息感再次汹涌袭来。

冰!刺骨的冰!

无边的黑暗,沉重的压力,冰冷的水淹没口鼻,幼小的身体在水中沉浮,肺部即将炸裂……

就在这时!

哗啦!

冰水被强行破开!

一双小小的、冰冷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暗的水中,那双眼眸亮得惊人,

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剔透银灰,如同极北荒原上最冰冷又最纯净的冰魄,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守护。

别怕!

无声的意念撞入他濒临湮灭的意识!

接着,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那双手中爆发,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又是拯救他的唯一暖流,

他被一股柔和却霸道的推力推向水面破口……

意识挣扎着从这深埋骨髓的冰冷记忆中抽离,剧毒带来的灼热焚身之痛将他拉回现实。

但那双深潭中的银灰色眼眸,却死死烙印在灵魂深处。

“噗——!”

思绪翻涌间,体内翻江倒海,他猛地喷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紫色毒血。

“主子——!” 玄一在帘外失声。

“别鬼嚎,死不了!”

紫医没好气地骂道,但眼中也闪过一丝凝重。

他迅速拔针,枯爪快如幻影地在夜漓枭胸腹几处穴位封点下去,暂时压制住毒素的再次奔涌。

他扫了一眼夜漓枭苍白如纸却眼神锐利如寒刀的面容,哼哼道:

“小子,福气不错啊,

被‘扒皮鬼’看上,丢到老夫这儿活受罪,说,你到底什么来头?能让那铁石心肠的疯子魔主破例?

要知道,上次有人在她门口打架,尸体到现在还挂在鬼离渊崖壁上风干当腊肠呢!”

夜漓枭艰难地喘息着,墨色的瞳孔如同深渊,没有丝毫回答紫医的意思。

他所有的意志都在对抗体内撕裂般的痛楚和那萦绕不去的冰冷记忆。

他缓缓转动眼珠,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口角落——那个如同石雕般肃立、名为风影的鬼主暗卫。

风影感受到他的目光,冰冷的眼眸回视过来,毫无波澜,只有一种毫无情感的审视。

仿佛在评估一件昂贵货物的生命力,以确保那一万两黄金收得物有所值。

夜漓枭心中冰冷更甚。

黄金枷锁,幽冥深渊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寒潭中的银灰色微光。

这趟鬼蚺之行,绝非简单的苟活。

溟王的尊严与冥域的重担,让他眼中燃起一抹更为幽深、决绝的火焰。

这笔债,这笔“买卖”,他不仅要活下去,更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疲惫却依旧冷锐的眸光扫向殿外阴森诡谲的鬼蚺之森,仿佛穿透了浓雾,锁定了那座名为离雪殿的清冷所在。

那里面躺着的人,是他此刻唯一感兴趣的关键。

月无眠指尖最后一点月华光芒隐入风依雪体内,离雪殿彻底恢复了如水的静谧。

清冷的月辉穿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寒玉榻上那沉沉睡去的身影脸上。

千影悄然无声地守护在角落阴影里。

银绡覆面的男子独立窗边,身姿挺拔如孤竹,与那轮万古孤高的月,相互辉映。

无人听见他心底的叹息,更深的无奈,沉入幽潭。

清寒相伴,万载亦然,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