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京都青石长街的声响,由沉闷变得清晰。
车帘缝隙间,风依雪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
八年了,这座帝都似乎更显繁华喧嚣,朱门绣户,车水马龙,空气里弥漫着权力与奢靡交织的独特气息。
然而,这繁华之下涌动的暗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将军府,那座曾将她放逐的囚笼,此刻正矗立在长街尽头。
黑漆大门高阔威严,门前两尊石狮张牙舞爪,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气。
然而,本该洞开迎接嫡长女归来的正门,此刻却紧紧闭合,只余旁边一扇仅供仆役通行的窄小侧门虚掩着。
马车在侧门前缓缓停下。
王妈妈率先下车,脸上那点虚伪的恭敬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倨傲与不耐。
她掀开车帘,声音尖利刻薄:
“大小姐,到了,府里有规矩,未得正式册封或未嫁之女,不得擅开正门,以免冲撞了府中贵气,您就从这儿进吧。”
规矩?风依雪心中冷笑。
不过是将她踩入尘埃的下马威罢了。
她那位“好父亲”风厉海,怕是连面都懒得露,默许了锦芙这般折辱她。
千影眼中寒光一闪,按在腰间短刃上的手微微收紧。
风依雪却轻轻抬手,制止了她。
她扶着千影的手臂,姿态从容地下了马车。
月白的素锦衣裙在京都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拂动,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清绝,
那张覆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平静地扫过那扇低矮的侧门。
“哦?原来将军府的规矩,是让嫡长女走仆役之路?”
风依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内门外隐隐投来的窥探目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我记得,当年母亲云汐在时,似乎并非如此。”
她轻轻提起那个名字——云汐。
那个被将军府刻意遗忘的名字,如同一根无形的刺,瞬间扎破了某些人伪装的平静。
门内似乎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王妈妈脸色一僵,随即强压下恼怒,语气更显生硬:
“大小姐慎言,夫人名讳岂是能随意提起的?
今时不同往日,府中自有夫人的规矩,还请大小姐速速进门,莫要让将军和夫人久等。”
风依雪不再多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千影,
坦然自若地迈步,从那扇象征着屈辱的侧门,踏入了将军府。
门内,是一条狭长幽暗的夹道,青石板路湿滑,两侧高墙耸立,投下浓重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几个探头探脑的粗使婆子和丫鬟躲在廊柱后,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地打量着这位“归家”的大小姐。
穿过令人窒息的夹道,眼前豁然开朗,是将军府的前院。
然而,本该在此迎接的“家人”,却不见踪影。
偌大的庭院空荡荡,只有几个洒扫的仆役远远地站着,眼神闪烁。
王妈妈领着她们,并未走向正厅,反而拐向一条通往府邸深处、更为偏僻的回廊。
一路行去,所见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华美,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彰显着将军府煊赫的地位与继夫人锦芙的“品味”。
然而,风依雪的目光始终平静无波,仿佛这些富贵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
最终,她们在一处靠近后花园角落的院落前停下。
院门略显陈旧,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书“听雪轩”三字,字迹倒是清雅,只是透着几分寥落。
院内几丛修竹稀疏,墙角爬着些青苔,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虽不算破败,
但比起方才一路行来所见,显得格外冷清简陋,显然是长久无人居住打理的模样。
“大小姐,”
王妈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夫人体恤您刚从‘清净’之地回来,怕您一时适应不了府中热闹,特意将这听雪轩拨给您住。
此处清幽雅致,最是养人。您看,这名字还带着您闺名里的‘雪’字,可见夫人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风依雪心中嗤笑。
这分明是府中最偏僻、最靠近下人房、甚至可能紧邻马厩或柴房的角落,
锦芙这是要将她彻底边缘化,让她在这府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夫人真是‘费心’了。”
风依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淡淡扫过院内,
“只是,这院子似乎久无人居,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王妈妈,劳烦你即刻安排人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一应陈设用具,皆按府中嫡小姐的份例,重新更换添置。
我乏了,需要休息。”
王妈妈脸上的假笑几乎挂不住。
重新打扫,更换天置,还按嫡小姐份例?
这被扔在鬼地方八年的丫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大小姐,”
她语气硬邦邦地回道,
“府中各处都有定例,人手调度也需夫人首肯。
今日仓促,一时半会儿怕是调不来那么多人手。
况且,这听雪轩虽旧了些,但家具器物都是好的,擦擦就能用。
您先委屈一晚,待明日禀明了夫人,再……”
“委屈?”
风依雪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淬了冰,直直刺向王妈妈,
“我风依雪,是将军府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正室夫人云汐所出的嫡长女,
不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更不是可以随意打发的阿猫阿狗,
回自己的家,住自己的院子,还要‘委屈’?”
她向前一步,无形的威压骤然散开,虽未刻意释放鬼主之力,
但那历经生死、掌控幽冥的凛冽气场,岂是一个深宅老奴能承受的,
王妈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
“王妈妈,”
风依雪的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一个时辰,我要看到这听雪轩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若人手不够,就去前院找管事调,就说是我说的。
若管事推诿,让他亲自来见我,若一个时辰后,这里还是这般模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妈妈保养得宜、却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
“那王妈妈这双操劳了半辈子的手,怕是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
千影适时地踏前半步,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锁定了王妈妈。
王妈妈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冰冷、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这位大小姐在鬼蚺之森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是,老奴……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王妈妈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冲出院门,尖利的嗓音带着变调的惊恐,远远传来,
“来人,快来人,都死哪儿去了,快给大小姐打扫院子,要最好的东西,快!”
看着王妈妈狼狈逃窜的背影,风依雪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她转身,对千影吩咐道:
“去把我们的行李安置好,这里,暂时是我们的‘家’了。”
千影点头,迅速行动。
风依雪则缓步走入正房。
屋内果然如她所料,积尘甚厚,空气中弥漫着久未住人的霉味。
家具虽未破损,但样式老旧,漆面斑驳。
她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股带着草木气息的微风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她静静伫立,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将军府深处那片更为富丽堂皇的楼阁方向。
那里,是她那位“好父亲”和继母的居所。
她知道,今日的下马威只是开始,真正的刁难,恐怕还在后面。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院外便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娇纵跋扈的少女嗓音: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连王妈妈都支使得团团转呢,
原来是咱们那位在‘仙山’养了八年病的大姐姐回来了呀!”
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和浓郁的脂粉香气,一个身着鹅黄云锦襦裙、满头珠翠的少女,
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如同开屏的孔雀般,趾高气扬地闯进了听雪轩的院门。
正是风依雪同父异母的妹妹,将军府的掌上明珠——风灵儿。
风灵儿生得也算娇俏,只是眉眼间那股被宠坏的骄纵之气破坏了美感。
她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上下打量着站在廊下的风依雪。
当看到风依雪那身素净到近乎寒酸的月白衣裙,以及覆面白纱下隐约透出的清冷轮廓时,
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嫉妒——即便看不到全貌,那股出尘脱俗的气质也让她感到刺眼!
“啧啧啧,”
风灵儿捏着嗓子,故作惊讶地掩口,
“大姐姐怎么还戴着面纱呀,莫不是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还是说脸被山里的野兽抓花了,不敢见人?”
她身后的丫鬟婆子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风依雪缓缓转过身,面纱下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
“二妹妹慎言。”
她的声音清泠如泉,听不出丝毫怒意,
“鬼蚺医谷乃世外清修之地,非是妹妹口中污秽之所,至于面纱……”
她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不过是习惯了清净,不喜沾染这凡尘俗世的脂粉气罢了。”
“你!”
风灵儿被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得一窒,尤其那句“脂粉气”,更是让她觉得被暗讽庸俗,
她骄纵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下柳眉倒竖,指着风依雪尖声道:
“你少在这里装清高,一个被扔在外面八年的弃女,真当自己还是什么金枝玉叶,
我告诉你,这府里现在是我娘当家,你最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否则……”
她目光扫过院内正忙碌打扫的仆役,以及刚刚被抬进来、尚未来得及摆放的几件半新不旧的家具
(显然王妈妈并未完全按嫡小姐份例置办),眼中恶意更盛。
“否则怎样?”
风依雪淡淡反问,向前走了一步。
风灵儿被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慌,但仗着人多势众,又挺直了腰板:
“否则,我就让你在这听雪轩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让你知道知道,这府里到底谁说了算。”
她说着,目光忽然落在风依雪垂在身侧的手腕上。
那里,戴着一只成色普通、样式古朴的银镯。
那是原主生母云汐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风依雪从医谷带回来的唯一贴身之物。
“哼,戴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风灵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鄙夷,她手上戴的可是价值千金的羊脂白玉镯。
她猛地伸手,竟是想去抓风依雪的手腕,
“这种下贱东西也配戴在手上,给我摘下来扔了!”
就在风灵儿涂着蔻丹的指尖即将碰到银镯的瞬间!
风依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如同鬼魅般倏然抬起,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在寂静的院落中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风灵儿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印着清晰五指印的左脸,
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她……她竟然被打了,被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弃女打了。
“啊——!!!”
短暂的死寂后,风灵儿爆发出刺破云霄的尖叫,
“你敢打我,你这个贱人,你竟敢打我,来人,给我抓住她,撕烂她的脸!”
她身后的丫鬟婆子如梦初醒,仗着人多,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
千影眼神一厉,身形微动,便要出手。
“住手!”
一声低沉威严、隐含怒气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院门口响起!
众人动作一僵,循声望去。
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冷峻的中年男子。
他约莫四十许年纪,眉宇间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刻正紧锁眉头,
目光如电般扫过院内混乱的场景,最终定格在捂着脸颊、哭得梨花带雨的风灵儿和那个静静伫立、面纱覆脸、眼神沉静如水的月白身影上。
正是镇国大将军,风厉海。
他的目光在触及风依雪那双沉静眼眸的刹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那眼神,那身形,竟与记忆中那个早已模糊、却始终带着一丝愧疚的身影……隐隐重合。
风灵儿如同见到了救星,哭嚎着扑过去:
“爹爹,爹爹您要为女儿做主啊,这个贱人,这个弃女她打我,她竟敢打我,您看看我的脸,呜呜呜……”
风厉海看着小女儿红肿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
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风依雪,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依雪,刚回府就闹得如此不堪,成何体统!灵儿是你妹妹,你怎可对她动手?”
风依雪微微抬眸,迎上风厉海审视的目光。
面纱下,她的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父亲,”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灵儿的哭嚎,
“女儿并非有意动手。只是二妹妹方才,欲抢夺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这只银镯。”
她缓缓抬起手腕,露出那只古朴的银镯,
“女儿情急之下,失手挡开,不想误伤了妹妹,女儿知错。”
她嘴上说着知错,语气却无半分悔意,反而将“母亲遗物”、“强夺”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风厉海的目光落在她腕间那只银镯上,眼神猛地一颤,
这只镯子他认得,是云汐当年常戴之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愧疚,有追忆,更有被当众揭开旧事的难堪!
他再看向哭闹不休的风灵儿,以及她身后那群明显是帮凶的仆妇,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锦芙这些年对依雪的刻薄,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选择了漠视。
如今人已接回,还是奉旨和亲的关键时刻,若再任由灵儿胡闹……
“够了!”
风厉海沉声喝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灵儿,你身为妹妹,不知礼数,口出恶言在先,还想抢夺长姐之物,简直胡闹,还不快向你姐姐道歉!”
“爹?!”
风灵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爹竟然让她向这个贱人道歉。
“道歉!”
风厉海语气加重,目光严厉。
风灵儿又气又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风依雪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只觉得那眼神充满了无声的嘲讽,她猛地一跺脚,指着风依雪尖叫道:
“我没错,她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她凭什么打我,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说完,捂着脸哭着转身就跑,一群丫鬟婆子慌忙追了上去。
风厉海看着小女儿跑远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
他转回头,看向风依雪,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疏离:
“依雪,你刚回来,一路辛苦,灵儿年幼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这听雪轩你先住着,缺什么少什么,直接找管事要,好好休息,过几日,为父再来看你。”
说完,他深深看了风依雪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大步离去。
一场闹剧,看似被风厉海强行压下。
风依雪站在原地,看着风厉海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院内噤若寒蝉、埋头干活的仆役,
以及角落里那些被风灵儿撞翻、散落一地的、半新不旧的家具。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腕间那只冰冷的银镯。
母亲,你看到了吗?
这将军府,早已不是你的家了。
而我,回来了。
她转身,走向已经打扫干净的正房。
千影紧随其后,关上了房门,将门外所有窥探、猜忌、怨恨的目光,彻底隔绝。
听雪轩内,暂时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潮才刚刚开始涌动。
风灵儿那怨毒的眼神,锦芙尚未露面的敌意,以及风厉海那复杂难明的态度,
都预示着,这位归来的“嫡长女”,必将在这将军府中,掀起一场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