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苏晚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她必须保持极度的专注和耐心,用指尖将已经细如发丝的线,一次又一次地对半分开。这个过程对眼力和指尖的控制力要求高到了变态的地步。有好几次,她都因为心浮气躁而把线扯断了。

“心浮气躁,乃匠人之大忌。断线一根,重头再来。”陆知夏的声音像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苏晚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看得又酸又涩,手指尖因为反复捻动而微微发烫。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做设计稿,被甲方和总监逼着改稿的夜晚,那种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不干了!”她把手里的残线往地上一扔,“这有什么意义?现代有的是各种粗细的绣线,想要多细的都有,何必费这个劲!”

“哦?”陆知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机器所制,虽细,却失了丝线原有的韧性与光泽,其色‘死’,其质‘僵’。人手劈就,虽耗时耗力,却能保全每一缕纤维的‘活’性,光照之下,色泽流转,方有灵气。你若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配谈‘设计’二字?”

一句话,把苏晚怼得哑口无言。

她想起了自己在博物馆里看过的那些古代绣品。那些历经千年依旧流光溢彩的龙袍、屏风,上面的花鸟鱼虫确实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生命力,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料上活过来。难道,奥秘就在这最基础的一根丝线里?

她咬了咬牙,重新捡起一根新的月白色丝线,从头开始。

这一次,她不再把它当成一个任务,而是试着去感受陆知夏所说的,丝线的“活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院子里,阳光从正当头,渐渐偏西。

苏晚终于成功了。

她将一根原始的丝线,成功地分成了十六股。那最后一股线,细若游丝,几乎看不见,放在手心,轻得仿佛没有重量,但在阳光下,却折射出一种温润如珍珠般的光泽。

“尚可。”陆知夏终于给出了一个不算批评的评价,“此为‘绒线’,勉强可用了。”

苏晚累得腰酸背痛,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比她任何一版设计稿通过时都要来得纯粹和强烈。

“接下来,穿针,起针。”陆知夏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指导苏晚拿起针线盒里那枚最细的钢针,将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绒线穿了进去。然后,让她将旗袍的领口绷在一个小小的圆形绣绷上。

“今日教你最基础的‘平针法’。”陆知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在这领口处,绣一朵白玉兰。”

她没有给图样,只是口述。

“起针于花蕊,针脚长一分,依花瓣之形,由内而外,层层铺开。”

“手腕再沉一分,莫要挑动布料。”

“针脚间距,谬以毫厘,则神韵尽失。要匀,要密,如飞鸟之羽,如锦鲤之鳞。”

苏晚有美术功底,脑中能想象出玉兰花的形态。但将脑中的画,通过如此细的针线呈现在布料上,又是另一回事。

她在陆知夏近乎苛刻的“云指导”下,一针一线,绣得满头大汗。

她的手腕很酸,脖子很僵,眼睛也快花了。但渐渐地,她沉浸了进去。

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针、线,和那一小方布料。针尖穿过丝绸的“簌簌”声,成了世上唯一的声响。她能感觉到每一根绒线在经纬之间穿梭,用自己的轨迹,构建出一片花瓣的轮廓。

这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一种与“物”的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针落下时,苏晚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她松开绣绷,举起那件旗袍。

就在那素净的藕荷色领口,一朵小小的白玉兰,静静地绽放。

苏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朵花,是活的。

它不是简单的白色,而是用那细若游丝的绒线,通过针脚的疏密和走向,营造出了月光、象牙、初雪等不同层次的白。花瓣的边缘薄如蝉翼,带着微微的卷曲,仿佛能嗅到夜风中送来的清香。花蕊处,针脚细密,隐隐透着一丝鹅黄,娇嫩欲滴。

整朵玉兰莹然生光,仿佛不是绣上去的,而是从丝绸里,自己长出来的一般。

“这……这是我绣的?”苏晚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哼,若无我指导,凭你,再练一百年也绣不出这等神韵。”陆知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苏晚没有反驳。她看着那朵花,心里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喜悦。她终于明白,陆知夏口中的“魂”,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满室的宁静。

嗡嗡——嗡嗡——

这现代工业的产物,像一个闯入者,将这片刻的古典与安宁击得粉碎。

苏晚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本地。

她犹豫了一下,划开接听键。

“喂,您好?”

“哎,您好您好!是苏晚苏小姐吧?”电话那头,是一个过分热情的男声,“我是锦途房产的小王啊,昨天跟您联系过的!您那套‘闻时小筑’,我给您挂出去了!”

房产中介。

苏晚的心跳了一下。她为了应急,前两天确实把这老宅挂到了中介那里。

“苏小姐,我跟您说个好消息!您这房子地段好,虽然旧了点,但面积大,又是独门独院,特别抢手!有个外地来的大老板,一眼就看中了,说是想买下来做个高端民宿!价格好商量,他催我赶紧问问您的意思,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看看房?”

中介小王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苏晚握着手机,一时间没有说话。

电话这头,是催促她卖房换钱的现实压力。

而电话那头,陆知夏的虚影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稀薄了些许,大概是白天“现身”太久,耗费了太多能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苏晚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了自己手中的旗袍上。

那朵在阳光下莹然生光的白玉兰,安静、美好,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匠心与温柔。

卖掉房子,她可以拿到一笔钱,开始新的生活。

但,然后呢?

继续做那些被标红七八处的设计稿?继续过那种被掏空的日子?

而如果不卖……

苏晚看着这个破败但充满了秘密的院子,看着眼前这个来自大唐的、挑剔又神奇的“室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一丝名为“不舍”的情绪。

她陷入了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