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补天线”的成功,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真正的挑战,在苏晚拿起那枚最细的钢针时,才正式拉开序幕。

“修复之道,非建新楼,乃扶旧屋。一拆一补,皆需如履薄冰。”陆知夏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肃。

修复工作,从最基础也最危险的“拆解”开始。

苏晚需要将旗袍上那些已经坏死、断裂、褪色的旧丝线,一根根地从脆弱的底料上剥离下来。这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稳如磐石的双手。

苏晚此刻无比庆幸自己过去那些画图画到手抽筋的日夜。设计师的职业本能,赐予了她一双远超常人的、稳定而灵巧的手。这或许是她身上,唯一能让陆知夏挑不出毛病的“天赋”了。

她用的工具,是陆知夏指导她用钢针的尾部,在磨刀石上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一根细若发丝的“微型挑针”。

“手腕沉住,气息放缓。”陆知夏的虚影就悬在她的右肩上方,像一台最高精度的人形扫描仪,监控着她的每一个微小动作,“挑,而非钩。只断其线,不伤其布。”

苏晚的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绣绷上被放大的那一小方天地,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拆线,更像是在进行一台精密的神经外科手术。

有好几次,她都因为呼吸稍一急促,针尖微微一抖,差点将本就脆弱的真丝底料划出一道新的口子。

“废物!”陆知夏的斥责声会毫不留情地响起,“心神不定,与屠夫何异?”

苏晚只能咬着牙,放下挑针,闭目调息片刻,再重新开始。

整整两天,她才堪堪将领口处那一小片破损区域的坏死丝线清理干净。当她完成时,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肩膀都快要断了。

接下来是“加固”。

清理掉坏死丝线后,露出的真丝底料就像一张布满了孔洞的渔网,脆弱不堪,根本无法承受新的绣线。

“取‘发丝针’,以‘固经’之法,为其重塑筋骨。”陆知夏下达了新的指令。

所谓的“发丝针”,是指一种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分的半透明丝线,同样是用古法炮制。而“固经”之法,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织补技巧,需要在不破坏原有布料纹理的前提下,用发丝针在底层悄无声息地穿梭,重新构建起一个稳固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经纬网”。

这项工作,比拆解更加考验眼力和手感。苏晚每天都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瞎了。

这天晚上,苏晚又一次感觉自己到了极限。

连续七八个小时的高度专注,让她的脖子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东西都开始出现重影。当她又一次因为手抖,差点挑断一根完好的丝线时,一股压抑已久的烦躁和委屈猛地涌了上来。

“不干了!”她把手里的挑针往桌上一扔,整个人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是铁打的!再这么下去,旗袍没修好,我先‘羽化登仙’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接下来她将迎来陆知夏毫不留情的斥责,比如“废物”、“心志不坚”之类的词语。

然而,这一次,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空气安静了片刻。

陆知夏的虚影缓缓飘到窗边,望着天上的弦月,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悠悠地响起:“我尚在宫中时,司制房里有一位比我年长的绣娘,姓张。她曾为圣上绣一幅《百鸟朝凤图》,耗时三年,日夜不休。图成之日,她将绣品献上,龙心大悦,赏赐无数。而她自己,却因心力耗竭,双目失明,次年便郁郁而终。”

苏晚愣住了,抱怨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欲承其冠,必受其重。”陆知夏缓缓转过身,看着苏晚,语气依旧清冷,但那眼神深处,似乎不再是纯粹的严苛,“这门手艺,吃的是心血,耗的是寿数。你若无此觉悟,趁早放弃。但若要继续……”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便去院中走走,看看那棵桂花树,让眼睛歇上一刻钟。此为‘养眼静心’,亦是修行的一部分。”

苏晚彻底怔住了。

她从陆知夏那平淡的叙述中,听出了一丝隐藏极深的、对同行的惋惜,和对这门残酷手艺的敬畏。她忽然明白了,陆知夏对她的严苛,并非刁难,而是一种笨拙的、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保护。

而那句“去院中走走”,更是让她心里一暖。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唐女官吗?这分明更像一个不擅表达、但内心关切的严厉老师。

“我……我知道了。”苏晚从椅子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声音里没了之前的烦躁,只剩下一种被理解后的平静。

就是从这一刻起,苏晚感觉到,她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悄然融化了一角。她们不再是单纯的相互利用,开始越发的像一对师徒,或者说更像是在一条艰苦的道路上,互相扶持、并肩前行的“战友”。

准备工作耗时一个多星期,当苏晚终于拿起第一缕“补天线”时,她感觉自己手里捏着的不是一根丝线,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来自百年前的嘱托。

真正的织补,开始了。

然而,之前所有的练习和准备,在这一刻仿佛都清零了。她的手,那双在设计师生涯中画过无数精准线条、被她引以为傲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发抖。

针尖悬停在布料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这一针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之前所有的努力是化为神奇,还是沦为泡影,全在此一举。她的心跳得像擂鼓,耳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定神!”

陆知夏冰冷的声音,如同具有魔力一般,瞬间稳住了她的心神,不再慌乱。

苏晚猛地一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闭上眼,脑海里回想着陆知夏的话——“以心为眼,以手为尺”。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神变了。

她不再去看整件旗袍,不再去想那五万块钱,也不再去担心失败的后果。她的世界,瞬间缩小到了绣绷上那一方小小的、破损的兰草叶片上。

针,终于稳稳地落下。

之前所有的枯燥和磨难,在这一刻,才真正地内化成了她指尖的从容。针尖穿过布料的“簌簌”声,不再是噪音,而成了某种奇妙的韵律。她的呼吸与针尖的起落同步,她的心神与丝线的游走合一。院子里的风声、远处的犬吠,一切外界的干扰都消失了。

她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心流”状态。

最难的,是复原那只翠鸟的羽毛。那不仅是织补,更是再创作。

“以‘抢针法’,分三层铺色。”陆知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最精准的节拍器,更像一位指挥家,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第一层,浅蓝打底,针脚要虚,如晨雾笼罩;第二层,中蓝交错,针脚要实,如水波荡漾;第三层,深蓝收尾,于羽尖处发力,只需寥寥数针,如画龙点睛!”

苏晚完全成了一个通道。陆知夏的构想,通过她的手指,变成了现实。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不同颜色的丝线在她的指引下,是如何交织、融合,如何在光影下呈现出流光溢彩的质感。

当她用最深的那一缕蓝色,绣下最后一根羽尖时——

她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翠鸟的鸣叫。

幻觉!一定是幻觉!

但她眼前的景象,却无比真实。那一片原本死气沉沉的羽毛,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在灯光下微微转动,一层淡淡的、金属般的光泽在羽毛间流转,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这只翠鸟就要抖动翅膀,从这件沉睡了百年的旗袍上,重新飞向天空!

苏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看着那片在自己掌中重获新生的乾坤。她慢慢地、一寸寸地抬起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这不是委屈的泪,不是疲惫的泪,而是一种被巨大的、纯粹的创造之美所震撼的、激动的泪。

她做到了。

她和陆知夏,一起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