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办公室里死一样安静。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老旧纸张和茶叶混合的、让人胸口发闷的味道。

罗明宇站在办公桌前,身体绷成一根僵直的木桩。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只摆在桌角的紫砂杯上。

绛红色的杯体,边缘上的老茶垢,像是某种陈年的伤疤。

“罗明宇,谢谢你这几年来对我们医院所作出的贡献。”

刘主任的声音终于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常年浸淫在官僚体系里打磨出的、毫无温度的温和。

每一个字都标准,清晰,像从教科书里复刻出来。

罗明宇的心脏却猛地抽紧。

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种开场白。

“不过这次……缩编,你也知道,我们医院能留下的转正名额,只有三个。”

刘主任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两声。

他没有看罗明宇,目光依旧看着茶杯里悬浮的茶叶。

仿佛那里面盛着的不是茶叶,而是某种更值得他全神贯注的东西。

罗明宇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声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主任端起了茶杯。

他低下头,对着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几片干瘪的茶叶在水涡里打着转,散开,又无力地浮着。

那个动作很慢,很从容。

每一秒钟的拉长,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着罗明宇的神经。

“结合你这些年的表现...但我们这毕竟是县里最好的二甲,所以……”

话在这里停住。

刘主任将茶杯缓缓放回桌面继续开口道。

“你没有获得继续留院的资格。”

最后几个字,刘主任说得云淡风轻。

可这几个字钻进罗明宇的耳朵,却像一颗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了他的脑子里。

“等下收拾完东西,顺便把办公室的垃圾带走。”

“还有!明天记得过来把离职手续办了。”

罗明宇的呼吸停了。

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抽干,胸腔里只剩下冰冷的真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

“刘主任。”

声音出口,他才发觉干涩得厉害。

“我在这里的几年,不说比那些新来的实习生强多少,可我毕竟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临床经验更丰富,用起来总比他们要顺手吧?”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见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我给您准备了礼物,等下……等下就拿给您行不行。”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屈辱的热气涌上脸颊。

“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求求您了!”

“不行!”

刘主任脸上的耐心彻底蒸发,那层公式化的温和被撕得粉碎,露出底下毫不掩饰的烦躁。

“求也得排队!”

“现在才准备,晚了,早干嘛去了。”

他盯着罗明宇,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鄙夷。

他本以为罗明宇是个识趣的,三两句就能打发掉,没想到这么死皮赖脸。

刘主任的身体重重向后靠去,身下的木质靠背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那声音刺得人牙酸。

“我好声好气跟你说,是给你留面子。”

“来这里这几年,你自己不求‘上进’,怪谁呢孩子,好自为之吧。”

“虽然他们是没你能力好,那又怎么样?”

刘主任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弧度,那表情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傻子。

“别人在县里有人脉,有关系!”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某种令人窒息的、不容置喙的权威。

“县城婆罗门,你懂不懂?看你老实,才跟你扯这么多。”

“说句难听点的,你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点不透,还要来跟一群刚毕业的实习生抢饭碗,留点脸!”

“不是看在你名校毕业的份上,你以为你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后面的话,罗明宇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鸣响,刘主任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怎么收拾好自己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又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家。

傍晚。

出租屋的门被推开。

疲惫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是尘埃的味道。

罗明宇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家,外套还搭在臂弯,人重重地陷进沙发。

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他连抬手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就这么沉进黑暗里。

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他缓了很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对着客厅的阴影处轻声开口。

“宝宝,跟你说件事……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平静的女声打断。

“罗明宇,我们离婚吧。”

妻子的声音从阴影里飘过来,没有一丝波澜。

那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仿佛终于扔掉了一件背了很久的行李。

他整个人僵在沙发上。

脑子里轰然炸开。

半晌,他才用尽全身力气,让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看向那个熟悉的轮廓。

王思雅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不知名的远处,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硬。

那张脸,他看了七年,熟悉到闭上眼都能描摹出每一寸弧度。

可此刻,却陌生得让他心脏抽痛。

此刻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小雅,是我哪里做错了嘛...?。

她终于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任何焦点,只是在审视一件碍事的旧家具。

”没有,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也很心疼我,所以可以成全我嘛?。“

她的话语没有丝毫停顿,冷静得可怕。

“你我都快三十了,要什么没什么,就窝在这破出租屋里。”

“别再互相折磨了,行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棱角,精准地扎在罗明宇最柔软的地方。

他感觉喉咙发紧,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

声音干涩嘶哑,磨得声带生疼。

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呢?

你亲口说的最爱我呢?

无数质问冲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越来越轻的呢喃。

“我们的从前……就这么不值当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用手肘撑着沙发,强行站了起来。

肩膀因为一天的劳碌和此刻巨大的冲击,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没再看王思雅。

这是他能维持的、最后的体面。

一步,一步。

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麻木地挪出了那个曾经被他称为“家”的地方。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窒息的空气。

他站在楼道里,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在脸上,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