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在整理母亲遗物的第五天,才发现那个樟木箱的。

它被塞在衣柜最底层,上面压着母亲晚年常穿的驼色羊毛衫,还有我高中时的校服外套 —— 袖口磨得发白,左胸位置用蓝色线绣着的校名洗得快要看不清。樟木的香气混着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咙发紧。箱子没锁,搭扣上的铜绿已经斑驳,我指尖刚碰到木盖,就听见 “吱呀” 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时光里醒了过来。

箱子里铺着一层褪色的蓝布,最上面是一件小棉袄。藏青色的灯芯绒面料,肘部和袖口都打了补丁,补丁的颜色是浅灰的,针脚细密得像鱼鳞。我捏着棉袄的领口提起来,布料硬邦邦的,显然很久没晒过太阳。棉袄的内侧缝着一块白布,上面用黑色钢笔写着两个字:“阿远”。

是我小时候的名字。母亲总说我出生那年冬天特别冷,她抱着我在炕上坐了整整一个月,夜里总怕我冻着,把我的小脚丫塞进她的腋窝里暖着。“那时候你瘦得像只小猫,” 她揉着我的头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穿这件棉袄的时候,袖子要卷三圈才能露出手。”

我把棉袄抱在怀里,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奶香味,混着母亲身上的雪花膏味道。忽然,棉袄的口袋里硌到了我的手。我伸手摸进去,摸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布包,拳头大小,沉甸甸的。

布包的料子是母亲陪嫁时的红绸,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解开红绳,里面是一沓沓用橡皮筋捆好的毛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 最大面额是十元,最小的是一分。最底下压着一个铁盒子,生锈的盒盖上印着 “牡丹” 图案。

我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绺用蓝布条捆着的头发,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的确良衬衫,怀里抱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女人的眼睛很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背景是老旧的砖瓦房,房檐下挂着一串玉米。

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怀里的婴儿,应该是刚满月的我。

铁盒的角落里,还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条。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纸面已经脆得快要裂开,上面是母亲的字迹,一笔一画都很用力,却还是能看出手抖的痕迹。

“阿远,今天你满三岁了,会说‘妈妈’了。” “阿远上小学了,书包是我用你爸的旧军装改的,他要是还在,肯定会夸我手巧。” “阿远今天跟同学打架,老师把我叫到学校。我没骂你,你说要保护被欺负的女生,像个小男子汉。” “阿远上高中了,住宿舍,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腌了你爱吃的萝卜干,装在玻璃罐里让你带去。” “阿远考上大学了,去了北京。送你到火车站的时候,我不敢哭,怕你舍不得。你走后我在站台坐了两个小时,风真大。” “阿远工作了,寄回来的钱我没花,都存着。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买套像样的家具。” “阿远今天打电话说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好姑娘。我连夜缝了床被子,红底绣着鸳鸯,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阿远有孩子了,是个女儿。我去北京帮你带孩子,每天抱着孙女,就像当年抱着你一样。” “我记性越来越差了,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刚才要做什么。但我记得阿远小时候的样子,记得你爱吃我做的红烧肉,记得你第一次领工资时给我买的围巾。” “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我不怕忘事,就怕忘了你。要是有一天我不认识你了,你别生气,也别难过,我心里肯定还记着你。” “阿远,妈妈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