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市的夜晚从来不是完全漆黑的，总有些地方亮着不情愿的光。城西殡仪馆就是其中之一。那光白惨惨的，打在水泥地上，吸走了所有的暖意和声响，只留下一种被抽真空似的寂静。
沈溪习惯了这种寂静。
她戴着口罩，橡胶手套紧紧包裹着手指，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位因车祸去世的老先生整理遗容。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工具在她手里听话得很，粉底、腮红、眉笔，一点点遮盖掉死亡的灰败，尽力还原出一丝生前的安详。这是她能给的，最后的体面。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无法控制地，掠过老先生头顶上方。
那里悬浮着一组发着微光的数字——【000】。
她心里默念，像是完成了一个仪式。在这里，在她的工作间，所有数字都应该是零。这是规则，是死亡最确凿无疑的证明，也是她唯一能感到“正常”和“安宁”的时刻。因为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简直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喧嚣的死亡倒计时预告。
从她记事起，她就能看见每个人头顶那组代表剩余寿命的数字，以“天”为单位，冰冷地跳动减少。她试过告诉大人，结果是被当成怪胎，看了好多医生，吃了好多药。后来她懂了，闭嘴是最好的选择。她看着同学头上的数字有的漫长如星河，有的短暂如蜉蝣；看着街上行人头顶跳动的数字洪流；甚至看着亲人头上的数字归零，而她除了恐惧和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能力像个诅咒，把她变成了一个孤僻的哑巴，一个死亡的旁观者。最终，大学毕业后，她主动选择了这里——殡仪馆化妆师。至少在这里，世界是“正确”的。所有的数字都是零，她不必再被那些不断减少的数字折磨，不必再提前为任何人的死亡感到悲伤。这里的寂静，对她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小沈，还没走？”负责人张主任推门探头进来，他头顶的数字是【5876】，大概还有十六年好活。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应付场面的疲惫，“都一点了，剩下的明天再弄吧。”
“就快好了，主任。弄完这个我就走。”沈溪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
“行，那你弄完记得锁门。对了，明天一早有个小活……唉，是个小女孩，意外溺水，才七岁。家属要求尽量恢复得好一点，你多费心。”张主任叹了口气，数字随着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一下，“资料我放你桌上了。”
“知道了。”沈溪应了一声。小孩的遗体处理总是最让人心情沉重的。
张主任点点头，带上门走了。工作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她加快速度，仔细收尾。然后脱下橡胶手套，仔细消毒洗手。冰冷的水流过手指，稍微驱散了一些疲惫。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份刚刚送来的档案。
姓名：笑笑。 年龄：7岁。 死因：意外溺水。
档案下面附着一张生前的照片，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缺了一颗门牙，可爱得让人心头发酸。沈溪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照片上女孩的笑脸，心里漫过一阵细密的难受。才七年，太短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这是工作，需要专业和冷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