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兵破城,骡车逃难
咸淳十年的秋风,是带着铁腥味的。
那风从荆襄战场吹过来,卷着元军铁骑的扬尘,裹着宋军溃败的哀鸣,一路向南,终于在九月末的清晨,撞开了建康城的东门。“轰隆” 一声,夯土筑成的城门像断了脊骨的巨兽,轰然倒塌时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把原本该是金桂飘香的建康城,染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街道上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朱雀航畔曾挤满了卖菱角的船娘、挑着糖粥担子的小贩,如今只剩断成两截的青石板路,被暗红的血渍浸得发乌。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孩童抱着母亲的尸体哭,哭声被元兵的马蹄声踩碎 —— 那匹棕色的战马从孩童身边踏过,马背上的元兵手里拎着半块染血的锦缎,那锦缎的花色,昨夜还挂在城西张记绸缎庄的门楣上。
苏玉凝就是在这阵混乱里,攥着她那只描金漆盒,从教坊司的后院翻墙逃出来的。漆盒里装着她仅有的几件首饰:一支银钗,一对珍珠耳坠,还有一块半旧的脂粉帕子 —— 帕子上绣着朵小小的海棠,是她十岁刚进教坊司时,坊里的苏妈妈教她绣的。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那是教坊司里最普通的演出服,裙摆被墙头上的碎砖划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绢衬裙。风一吹,裙摆翻飞,像一朵在血污里挣扎的花。
“姑娘,快些!骡车要走了!”
街角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是城西骡马行的老周。教坊司没破时,苏玉凝常找他租骡车去城外采买,一来二去便熟了。此刻老周正扶着一辆破旧的骡车,车辕上拴着匹瘦骨嶙峋的灰骡,车斗里已经坐了六个人。苏玉凝咬着唇跑过去,老周一把将她拉上车,低声道:“多亏王侍郎家的管家通融,说多带个人也无妨,你可得小心些,别惹他们不快。”
苏玉凝刚坐稳,就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来。车斗左侧坐着一对夫妇,男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绯色官服,腰间系着条犀角带,虽没戴官帽,却依旧挺着腰板,正是致仕的王侍郎。他身边的王夫人穿着暗紫色的锦缎褙子,手里攥着块绣花手帕,正用帕子捂着鼻子,眼神像避瘟神似的避开苏玉凝:“管家怎么回事?怎的什么人都往车上带?”
王侍郎咳了一声,没说话,却往旁边挪了挪,原本就不宽的车斗,硬生生在他和苏玉凝之间隔出半尺空隙。苏玉凝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漆盒,指尖泛白 —— 她知道,他们嫌她是教坊司的乐伎,嫌她 “不洁”。
车斗右侧坐着的是张老板夫妇。张老板是建康城里最大的绸缎商,此刻他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上好的云锦和蜀锦。他妻子穿着件石榴红的缎面衣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却一脸嫌恶地看着苏玉凝的水红衣裙,凑到张老板耳边低声说:“你看她那衣服,料子差也就罢了,还沾着灰,别蹭到我裙子上。” 张老板拍了拍妻子的手,却也没敢多看苏玉凝一眼 —— 他还记得,上个月苏玉凝还在他店里定制过一匹月白缎子,说是要做件新衣裳,可如今,那缎子怕是早已落在元兵手里了。
车斗角落坐着县衙的李押司,他穿着件青布公服,手里拿着个账本似的小册子,正低头翻着,嘴里念念有词。见苏玉凝上车,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撇了撇,说了句:“承乐伎姑娘情,待会儿路上若有什么事,还望姑娘多担待些。” 这话听着客气,可那眼神里的敷衍,像一层薄冰,冻得人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