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永桂这辈子总在跟 “声音” 打交道,从山歌的清亮到哭丧的悲恸,再到麦田里孩子们的合唱,最后是自己临终前那支断断续续的调子。他出生在湘南深处的周家村,村子嵌在连绵的青山里,一条浑浊的小河绕着村脚淌,河边上就是他家那几亩水田。

生他那年,父亲周建国已经四十二了,母亲杨玉兰也快四十。老来得子,周建国把他当眼珠子疼。周永桂记事起,父亲就总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往田里去。那几亩水田被他伺候得比自家孩子还上心,埂子修得笔直,秧苗插得齐整,连草都见不着几根。母亲的缝纫机就摆在堂屋靠窗的地方,踏板一踩,“咔嗒咔嗒” 响,村里姑娘出嫁的嫁衣、娃们过年的新袄,多半出自她手。

周永桂印象里,父亲话少,像村口那棵老樟树,沉默却结实。只有在递过刚从田里摸的田螺、或是把烤得喷香的红薯塞到他手里时,才会瓮声瓮气地问一句:“甜不?” 他的手比田里的泥还糙,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却能稳稳地把周永桂举过头顶,让他够到樟树上的野果子。

村里人常跟杨玉兰说:“建国是个实诚人,你这辈子享福了。” 杨玉兰就会笑着嗔怪:“享福?跟个闷葫芦过日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嘴上这么说,给周建国补衣服时,针脚却总缝得又细又密。

周建国把周永桂和杨玉兰护得严实,从不让他们沾农活。杨玉兰要去田埂上送水,他都要拦着:“太阳大,你在家缝衣服就行。” 周永桂想跟着去插秧,他直接把人拎回来:“读书去,别在泥里滚。” 唯独在学习上,他半点不含糊。每天晚上,周永桂趴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周建国就坐在旁边搓草绳,眼睛却时不时瞟着作业本。字写歪了,他不说,只把粗糙的手按在周永桂的手上,一笔一划地教;算术题错了,他就拿根树枝在地上算,算到周永桂明白为止。“要好好读书,” 他总说,“走出大山,别像爹一样,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

可周永桂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村里的小学就一间土坯房,校长既教语文,又教数学,体育课就是带着娃们在晒谷场上跑圈。课本上的字像天书,他盯着看半天,还是记不住。倒是好动,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样样在行。更绝的是嗓子,像山里的泉水,清亮又有劲儿。杨玉兰爱唱山歌,洗衣时唱,缝衣服时也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调子婉转。周永桂跟着学,一学就会,嗓门比母亲还高,唱得满山满谷都是回声。

学校里没音乐老师,一学期也就上一两节音乐课,还是校长教的红歌。周永桂觉得不过瘾,就自己找调子唱。村里的声音有限,除了母亲的山歌、广播里的红歌,就只有办丧事时的哭丧歌。哭丧歌悲切,调子拉得长,唱的人要带着眼泪,听的人也跟着揪心。周永桂觉得新鲜,每次村里有人办丧事,他就躲在人群后面听,听几遍就能跟着哼。

村里的哭丧师傅叫万宁,五十来岁,孤身一人,脸上总带着些倦意,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他注意到了躲在后面的周永桂,有次办完事,特意拦住他:“你这嗓子,是块唱哭丧歌的料。跟我学不?” 周永桂才十三,不懂哭丧歌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能跟着万宁到处走,还能唱歌,挺有意思,就点头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