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的气味像一张浸了水的旧棉絮,兜头盖下来时,我几乎是生理性地皱了皱眉。不是错觉,是和上辈子分毫不差的味道——靠里墙的旧樟木箱渗着经年累月的霉味,供桌前香烛燃尽后留下的焦糊气,还有从厨房飘来的、混在油烟里的隐约腥气,黏在衣服上、头发丝上,洗都洗不掉。
我站在门槛边,看着地砖缝里积的灰,突然觉得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不是缓慢流动,是真的像沉在锅底的渣滓,一动不动。去年过年时贴的春联还在门侧,边角卷了边,红纸褪成了浅粉色,连上面沾的墨点位置都和记忆里一样。
“囡囡,发什么呆?快进来。”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老人特有的浑浊,还掺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我抬脚进去,刚走到厅堂中央,手腕突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攥住。是奶奶,她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屋走出来的,手指关节凸起如老树根,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那力道里裹着一种奇怪的情绪,是焦灼,是恳求,又带着点见不得光的亲昵,像要把我拽进某个早已预设好的漩涡里。
“奶奶,您轻点,疼。”我故意放软了声音,像上辈子每次被她攥住时那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我的指尖正悄悄蜷起,指甲抵着掌心,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奶奶却像没听见,只一个劲地把我往厨房拖。粗糙的棉布袖子蹭过我胳膊,留下一道刺痒的红痕。厨房门口的地砖黑得发亮,油污腻住了每一道砖缝,连墙角的蛛网都沾着油星子,风一吹,晃晃悠悠的,像挂着的碎玻璃。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姑姑。她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腰,在搪瓷盆里捣鼓什么。盆沿沾着暗红的血丝,水顺着盆边往下滴,在灶台上积了一小滩,映着昏黄的灯光,泛着诡异的光。
“囡囡,”奶奶突然压低了嗓子,热气喷在我耳根,带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你姑疯了!真疯了!弄那些个脏东西……说是给强强‘补’!那玩意儿能乱吃?要出人命的!我说不动她,你快去,你去说说!她听你的!”
手腕上的刺痛越来越清晰,和上辈子重叠在一起。我甚至能想起,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下午,奶奶攥着我的手腕,用同样的语气让我去劝姑姑。那时候我还傻,真的冲进去了——我抢过姑姑手里的搪瓷盆,把里面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扔到门外,我跟姑姑吵得嗓子冒烟,把“寄生虫”“细菌感染”这些从课本上学来的词喊得整栋楼都听见。
可结果呢?我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异类。姑姑说我是“外人”,是“盼着李家绝后”;奶奶躲在一旁,只念叨“别吵了别吵了”,从不帮我说话;表弟强强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怯懦,慢慢变成了怨恨。后来他找不着工作,处不好对象,甚至跟人打架被拘留,都把账算在我头上——“要不是你当年拦着我妈给我补,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直到那个深夜,我加班回家,刚走到单元楼的阴影里,就被一个人影堵住了。是强强,他攥着把生锈的水果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连个媳妇都娶不上!都怪你!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