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旧的蝴蝶牌缝纫机。

机头掉漆。针板生锈。脚踩踏板,咔哒声像老人咳嗽。一块碎花布摊在台面上。边角毛糙。是前年扯的,一直没舍得用。

窗外鸡叫第三遍。天蒙蒙亮。

我盯着那块布。蓝底小白花。俗气。但结实。手指拂过布料,粗粝的触感真实得扎人。这不是梦。我回来了。回到了1983年。回到庄家这个烂泥坑。回到嫁给那个知青陈向东的前一天。

“晏晏?死丫头还不起!”后妈王翠花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她嗓门又尖又利,“赶紧的!陈知青等下就来送彩礼了!别给我丧着张脸!”

庄晏。我的名字。前世活得像个笑话。这辈子,就叫它名副其实。晏,天清日晏。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王翠花狐疑地瞥我一眼,大概奇怪我没像往常一样顶嘴。她扭着水桶腰走了,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赔钱货!养你这么大,总算能换点彩礼钱贴补你弟弟!”

我起身。走到墙角那面模糊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十八岁。瘦。脸色蜡黄。头发枯得像稻草。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烧着两簇冰冷的火。前世的我,就是这样,怀揣着对“文化人”陈向东的卑微憧憬,一头栽进火坑。他回城。抛弃我和刚出生的女儿。我带着孩子,在庄家当牛做马,最后累死在纺织厂车间。

女儿……安安。心脏猛地一抽。尖锐的疼。

这辈子。绝对不行。

早饭是稀得能照人的红薯粥。咸菜梆子硬得硌牙。

父亲庄有福闷头喝粥。他是家里唯一还算有点人味的,但懦弱,被王翠花压得死死的。弟弟庄大宝,十六岁,长得肥头大耳,正把属于我的那份咸菜扒拉进自己碗里。

“庄晏,我可告诉你,”王翠花敲着碗沿,“陈家给的五十块彩礼,一分不少都得给我留下!还有那辆新自行车!给你弟弟娶媳妇用的!”

“嗯。”我低头喝粥。

“嗯什么嗯?哑巴了?”王翠花不满,“陈向东多好的人!城里来的知青,有文化!要不是他急着回城落户,能看上你?”她说着,脸上露出算计的光,“等他一回城,你就跟过去,成了城里人,别忘了拉扯你弟弟!”

前世,就是这套说辞,把我推进深渊。

“妈,”我放下碗,声音平静,“这婚,我不结了。”

饭桌上死寂。

庄有福猛地抬头。庄大宝的咸菜掉回碗里。王翠花张着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你…你说啥?”王翠花尖声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一字一顿,“我不嫁陈向东。这婚,退掉。”

“放你娘的屁!”王翠花“噌”地站起来,碗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反了你了!彩礼我都收了!自行车都推回来了!由不得你!”

她冲过来,扬手要打我。

我没躲。眼神直直地看着她。

她的手停在半空。被我的眼神慑住。那里面没有害怕,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底下是能冻死人的寒冰。

“你…你疯了?”王翠花声音有点抖。

“没疯。”我扯了扯嘴角,“就是突然想明白了。陈向东急着结婚,图什么?图我庄晏这个人吗?他图的是拿结婚证,好办回城手续。”我扫过她贪婪的脸,“等他回了城,你觉得他还会认我这个乡下婆娘?还会认你们这门穷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