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工驿废墟深处,地底三百尺。

昔日崩塌的轰鸣与厮杀的呐喊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如同琴弦将断的寂静。灵玉灯盏投下惨白的光,勉强照亮这处被强行清理出来的、被称为“枢机房”的狭窄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金属锈蚀和灵能过度消耗后特有的焦糊气味。墙壁上,新刻的防护符文与三百年前遗留的陈旧阵图交错重叠,如同新旧伤疤叠在一起,显得格外刺目。

云衡站在中央最大的残存阵盘前,素白的手指正从一块过热烫手的灵枢晶石上移开,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疲惫,而是因一种深沉的无力。

又失败了。

试图将一套基础的《清心守律阵》嵌入天工驿旧有灵脉循环的尝试,再次以核心过载告终。阵盘上冒起一缕不甘的青烟,旋即被室内沉闷的空气吞没。

“啧,又烧了一块?咱们剩下的库存,可经不起您这么‘量’啊,云大人。”

一个略带沙哑的、属于老妖修黍离的声音,从堆满零部件的角落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肉痛。他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工具,从一堆焦黑的报废法器中,试图剥离出还能再利用的微末材料。

云衡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丝烦躁强行压入心湖深处。她能清晰地“量”出黍离心里的埋怨、恐惧,以及那丝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期待。

这里是“新约之地”,一个仓促建立在废墟与通缉令之上的避难所,如今却像一艘四处漏水的船,在风暴将临的海面上艰难漂浮。

人手奇缺。除了死里逃生、誓言追随的黍离和另外两名伤势未愈的天工驿旧部,再无他人。资源匮乏到令人绝望。每一块灵石,每一寸灵材,都需要从这片巨大的废墟中艰难淘洗、修复而来。

而最大的困境,是信任。

那两名旧部工匠,看向她的眼神总带着无法掩饰的惊疑与审视。他们敬畏她“执尺人”的身份,却更恐惧她“叛阁者”的罪名。她推行的任何一点细微改动,都会引来无声的抵抗和“是否符合旧制”的质疑。

规矩…… 这两个字如同最坚固的枷锁,不仅锁着过去,也困着现在。

一道炽热的气息靠近,带着淡淡的血腥和汗味,驱散了周遭的沉闷。

炎铮将沉重的陌刀随意靠在墙边,发出“哐当”一声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他刚结束一轮外围巡逻,玄色轻甲上又添了几道新的斩痕,额角带着未擦净的血迹和尘土,眼神却亮得灼人,像一头刚刚完成狩猎、巡视领地的豹子。

“又跟那俩老古板较劲呢?”他扫了一眼冒烟的阵盘,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灶台火候没掌握好,“要我说,直接拆了那破循环,老子用火给你重新熔一条灵路出来,保证够劲!”

他说着,很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叶片包裹的东西,塞到云衡手里。叶片还带着他的体温,里面是几块烤得恰到好处、甚至细心剔除了焦糊部分的灵麦饼。

“外围清理干净了,暂时没发现苍蝇跟着。”他汇报得简短粗暴,目光却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吃点东西。你这‘量心’耗神,别真相没查出来,自己先饿趴下了。”

云衡握着那温热的饼,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她能“量”出这简单食物背后,他那份笨拙却直接的关切,以及压抑在满不在乎表象下的、同样沉重的压力——他负责的是最危险的防卫,每一次巡逻都可能遭遇昔日的同袍,刀刃相向。

这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是在天工驿共死之后,悄然生长出来的。像暗夜里彼此依靠取暖的幸存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心领神会。

“蛮力解决不了规则层面的冲突。”云衡低声说,却还是低下头,小口咬了一下麦饼。粗糙的口感划过喉咙,却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驱散了些许灵能反噬带来的寒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炎铮哼了一声,抱臂靠在墙边,看着她吃,“你这套新规矩,要是连几个老工匠都说服不了,还谈什么以后?”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云衡内心最深的焦虑。她何尝不知?但破旧立新,谈何容易?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强敌环伺之时。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地下空间!并非来自预警法阵,而是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神魂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巨槌,敲响了悬于意识中的警钟!

“敌袭?!”黍离吓得差点跳起来,手里的工具哐当落地。

那两名工匠也瞬间脸色惨白,惊恐地望向入口方向。

炎铮反应极快,陌刀已瞬间入手,赤红色的兵煞之火嗡地一声腾起,将他周身笼罩,眼神锐利如刀地扫向通道:“不对!不是军队合围的煞气……是……”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清朗温润,却带着某种奇异威严的男声,悠然响起,仿佛就在每个人耳边低语:

“天庭巡天监,特使忌霞殇,奉御令而来。请此间主人,现身一叙。”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那警钟般的嗡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天庭!巡天监!

这两个词带来的震撼,远比千军万马更甚!

黍离和那两名工匠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下去。天庭,那是凌驾于天律阁与镇龙军之上的至高存在!巡天监更是代天巡守、监察万界的可怕机构!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云衡与炎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极度震惊与凝重。

该来的,终究来了。而且是以一种远超他们预料的方式。

炎铮握紧了刀,肌肉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用眼神询问:杀出去?还是……

云衡迅速压下翻腾的心绪,摇了摇头。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并能将声音直接传入心神,其实力与手段深不可测,硬拼绝非上策。她快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量心尺无声无息地滑入袖中,指尖微凉。

“在此等候,没有我的信号,不可妄动。”她低声对炎铮和黍离吩咐了一句,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随即转身,率先向通往地面的出口走去。

炎铮暗骂一声,毫不犹豫地提刀跟上,与她保持着一步之遥,是一个随时可以出手护卫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曲折向上的废墟通道。越是靠近出口,那股无形的、温和却浩瀚的威压就越是清晰。

终于,他们走出了阴暗的通道,重新站在了天光之下。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风浪的两人,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废墟之上,依旧是满目疮痍。但在那片残垣断壁之间,却悠然立着一位青衣男子。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临风,穿着一袭看似朴素、实则暗流云纹的青色道袍,宽袍大袖,随风轻扬。面容俊雅,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中轻摇一柄白玉为骨、灵丝为面的折扇,扇面上云雾缭绕,隐有星河流转。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审视感。

他周身没有任何强大的灵力波动,也没有护卫随从,就那样闲适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废墟绝对的中心。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如临大敌的炎铮,最终落在了云衡身上,笑意加深了几分,合拢折扇,微微颔首:

“这位,想必便是前天律阁执尺人,云衡道友了。在下忌霞殇,有礼了。”

他的礼节无可挑剔,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云衡敛衽还礼,不卑不亢:“不敢当。未知天庭特使驾临陋地,有何见教?”她刻意忽略了“前”字,心念急转,思索着对方的目的。

忌霞殇“唰”地一下展开折扇,轻摇几下,笑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奉命行事,前来查证天工驿异动及……嗯,一些不太合规矩的事情。”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炎铮和他手中的陌刀,“这位,便是镇龙军前先锋将,炎铮将军?果然……勇武非凡。”

炎铮冷哼一声,陌刀上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少废话!天庭什么时候也管起地下的破烂事了?要打就打,要抓就抓,摆什么花花架子!”

忌霞殇闻言也不恼,反而轻笑出声:“炎将军快人快语,倒是爽利。不过,在下此来,并非为了打打杀杀。”他手腕一翻,掌心托起一枚紫气缭绕、刻有星辰龙纹的玉令,正是代表天庭监察使权的“巡天御令”!

御令一出,一股浩瀚的天威自然而发,虽不咄咄逼人,却让人心生敬畏,仿佛被九天之上的目光所注视。

“巡天御令在此,请二位配合调查。”忌霞殇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律令意味,“尤其是关于三百年前天工驿旧案、近日归墟异动,以及二位……如今这‘新约之地’的章程。”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云衡,带着探究的意味:“云道友曾为执尺人,最重规矩。却不知如今在此地,所行之事,所立之规,依的是哪一条天律?哪一章法度?”

这话问得极刁钻,直指核心!

云衡的心猛地一紧。她迎着忌霞殇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袖中的量心尺微微发烫。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不是武力对抗,而是理念与智慧的交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眸中淡金色微光流转,清冷开口:

“天律之基,在于护生衡平。若旧律不足以存续公义,不足以应对灾劫,那么依律精神,另辟蹊径,以求真正践行‘律’之本质,又何错之有?”

“哦?”忌霞殇扇子一顿,眼中闪过极大的兴趣,“依律精神?好一个依律精神!云道友此言,妙极!却不知这‘另辟蹊径’之径,在何方?这‘新约’之约,又如何能确保不致沦为另一种……无法无天?”

他的话语如同绵里藏针,步步紧逼。

一场关于“律法”本质的机锋辩论,在这片废墟之上,悄然展开。

云衡引经据典,言辞犀利,量心尺的神通让她总能找到对方话语中的逻辑间隙与律法本源。而忌霞殇则博闻强识,思维跳脱,往往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诘问,言语风趣却暗藏机锋。

炎铮在一旁听得眉头越皱越紧,他大多听不太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律条辩论,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无声的交锋何其激烈。他紧紧盯着忌霞殇,全身肌肉保持戒备,陌刀上的火焰不安地跃动着,仿佛随时会暴起发难。

终于,忌霞殇似乎暂时满意了,他合拢折扇,轻轻敲击着手心,笑道:“云道友果然深得天律三昧,即便身处此地,亦不忘律法根本。有趣,实在有趣。”

他话锋突然一转:“不过,理论终究是理论。现实却是,二位如今身负重案,不容于原有秩序。而这‘新约之地’……”他目光扫过四周的荒凉,轻轻摇头,“似乎尚且稚嫩,恐怕难堪风雨啊。”

“这就不劳特使费心了!”炎铮忍不住冷声道,“我们自有办法!”

“办法?”忌霞殇挑眉,目光终于正式转向炎铮,那双含笑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探究与……战意?“炎将军指的是……凭手中这柄焚天陌刀,杀出一条血路吗?”

他轻轻一步踏出。

就这么一步,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岳的威压,精准地笼罩向炎铮!

炎铮瞳孔骤缩,暴喝一声,周身赤焰轰然爆发,陌刀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赤红霹雳,毫无花假地直劈而去!刀势狂猛暴烈,一往无前,正是沙场搏杀的终极奥义——焚天斩!

然而,忌霞殇只是微微一笑,手中折扇似缓实急地向前一点,正正点在那毁灭性刀芒的最盛之处!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那足以劈山断岳的焚天斩芒,在接触到那柄看似脆弱的玉骨折扇的瞬间,竟如同冰雪遇阳,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了!所有的狂暴力量,都被一种更深邃、更玄妙的“秩序”之力悄然化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炎铮只感到一股柔韧却无法抗拒的力量顺着陌刀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气血翻涌,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脸上写满了骇然!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忌霞殇收回折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笑容依旧温雅:“炎将军勇武可嘉,可惜,刚极易折。这世间许多事,并非单凭勇力便可解决。”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人,意味深长,“尤其是在如今这暗潮汹涌之时。”

他不再多看震惊的炎铮,转身对云衡道:“今日叨扰,见识了二位的风骨与……困境。调查之事,暂且记下。临别前,赠二位一言。”

他的神色略微郑重了几分:“归墟之眼并非唯一威胁。藏于光下的阴影,操弄规则于股掌之间者,或许……更噬人心。”

说完,他不等回应,身形便如青烟般缓缓消散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最后一句充满警示的话语,还在废墟上空幽幽回荡,连同那份沉重的天威,一起压在了云衡和炎铮的心头。

来自天庭的审视,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良久,炎铮才狠狠啐了一口,抹去嘴角因气血翻涌而溢出的一丝血迹,骂道:“妈的!装神弄鬼的家伙!”

云衡却沉默地望着忌霞殇消失的方向,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量心尺。忌霞殇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藏于光下的阴影……操弄规则……

是在暗示天律阁的内应?还是另有所指?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警戒的旧部工匠连滚爬爬地从通道里冲出来,脸色比刚才还要惊恐十倍,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不……不好了!云大人!炎将军!外面……外面来了好多镇龙军的飞舟!是……是刑无疆副帅的旗号!他们……他们把东面三个出口,全都围住了!正在布设……布设困龙阵!”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天际,隐隐传来了大型飞舟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以及令人心悸的、无数灵力汇聚形成的能量波动!

忌霞殇方才的警告言犹在耳,现实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刑无疆!那可是炎铮过去在军中最敬畏的上官之一,以铁血和难缠著称!他的困龙阵,曾是困杀强大魔龙的利器!

炎铮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猛地看向云衡。

云衡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闭上了眼睛。量心尺在袖中微微震颤,并非恐惧,而是感知到巨大压力时的兴奋。

再睁开时,她的眼眸中已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断。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启动‘戊土’预案,所有人,各就各位。”

她转向炎铮,目光交汇,无需多言。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