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姐是战斗英雄,用命换回了她战友的命。
全家都劝我娶了这位载誉归来的英雄。
“她是国家的功臣,你能娶她,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兄弟也红着眼圈劝我。
“你姐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能娶个好女孩。”
那位女英雄更是单膝跪地,主动向我求婚,许诺会照顾我一生。
我却当众挽住了城里最臭名昭著的女纨绔。
“英雄配好汉,我这种扫把星就算了,我还是觉得,我们烂人跟烂人过,日子才舒坦。”
1
我姐的遗体告别仪式上。
我爸妈红着眼圈,死死抓住我的手。
“阿哲,江薇是个好姑娘。”
“你姐临走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能在一起。”
妈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站不稳。
“她会替你姐好好照顾你,咱们家不能没有主心骨啊。”
我没有哭。
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姐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
江薇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挂满了勋章。
每一枚勋章,都像一块烙铁,烫得人眼睛疼。
她走到我面前,身形挺拔如竹,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阿哲,我会完成你姐的遗愿,照顾你一辈子。”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坚定,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等着我点头。
等着我握住这个女英雄的手,完成一出悲壮又圆满的戏码。
我却绕开了她。
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她在这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程雨,满城皆知的娇纵千金,我姐生前最看不上的那种人。
我当着所有亲友和江薇战友的面,自然地牵住程雨的手。
嘴角扬起一抹刺眼的笑。
我对目瞪口呆的众人,一字一句地宣布:
“介绍一下,我女朋友,程雨。”
“我姐是英雄,我配不上。”
“我就是个烂人,得配她这样的。”
全场死寂。
程雨反应极快,抬手挽住我的胳膊。
她顺势靠在我肩上,姿态亲昵又张扬。
她对着脸色煞白的江薇,挑了挑眉。
“女英雄,不好意思了。”
“帅哥现在归我。”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江薇的脸色瞬间苍白,比遗像上的我姐还要难看。
她瘦弱的身形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旁边她的战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胸前那些闪亮的勋章,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我迎着她的目光,笑得更加灿烂。
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疼。
江薇,对不起。
但我别无选择。
2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场家庭风暴。
客厅里,我爸妈和江薇坐在一起。
气氛压抑得像要爆炸。
我刚进门,一个茶杯就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在墙上摔得粉碎。
“你今天是在打谁的脸?”
爸爸的咆哮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打你死去的姐的脸!打我们全家的脸!”
江薇立刻起身,一言不发地蹲下去。
她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
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仿佛在收拾一个破碎的承诺。
她抬起头,声音温和地劝解我爸。
“叔叔您别生气,是我的错。”
“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提这件事,给阿哲压力了。”
她越是这样体贴周到,我妈看我的眼神就越失望。
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垃圾。
“你看看江薇!再看看你找的那个大小姐!”
妈妈的哭声尖利刺耳。
“你姐在天有灵,都不能瞑目!”
我爸指着墙上我姐穿着军装的巨幅照片,手抖得不成样子。
“你对得起她吗?”
“她用命换来的战友,你想让她死后还背着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你想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我冷漠地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
屏幕的光照亮我毫无表情的脸。
我划着屏幕,仿佛他们说的都与我无关。
“那是她的承诺,不是我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没求她去救我姐,也没求她来嫁我。”
“你......”
我爸气得扬起了手,一巴掌朝我脸上扇过来。
我甚至懒得躲。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江薇眼疾手快地挡在我面前,用自己的胳膊硬生生接下了那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她闷哼一声,胳膊上迅速红了一片。
“叔叔,别打阿哲。”
她回头看我,眼神里全是包容和担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
“他心里难受,只是一时想不开。”
这一幕,让我彻底成了家里的罪人。
我妈哭着扑到我爸怀里。
“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冷血无情的儿子!”
“安邦啊,我的心好痛啊......”
江薇的“英雄”光环,和我爸妈的悲痛,像两面墙,把我夹在中间。
从那天起,江薇更是对我父母言听计从。
她每天变着法子送来各种昂贵的补品。
对我嘘寒问暖,包揽了所有家务。
她修好了家里坏了很久的水龙头,比男人还要积极的扛着米面上五楼。
她陪我爸下棋,听我妈絮叨。
邻居们都夸她是“教科书级的完美儿媳”。
而我,就成了那个不知好歹、辜负英雄、铁石心肠的白眼狼。
我走在小区里,都能感受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可我不能喊疼。
我必须继续演下去。
3.
我开始和程雨更高调地出入各种奢侈场所。
每天在朋友圈和社交媒体上,晒我们挥霍的照片。
照片里,我笑得张扬肆意,意气风发。
背景是堆积如山的名牌购物袋。
配文是:“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搞钱不如花钱。”
或者是我靠在程雨新买的跑车上。
配文:“谢谢亲爱的,今天也是被富婆包养的一天呢。”
程雨也极尽配合。
今天送我限量款手表,明天包下整座游艇出海。
把“女纨绔”和“败家”两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们故意在一家江薇战友们常去的高端餐厅“偶遇”了她们。
我穿着浮夸的潮牌,程雨则是一身性感的礼服。
我们当着她们的面,为了一瓶八二年的拉菲,和邻桌发生了争执。
我嚣张地从钱包里抽出一沓厚厚的钞票。
“啪”地一声砸在对方脸上。
“喝不起就滚,别在这里碍眼。”
江薇的战友们个个都是家教良好三观正直的女军官,看得目眦欲裂。
有人当场就想冲上来,被同伴死死拉住。
她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这件事很快被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网络上的标题一个比一个难听。
“英雄之弟与娇纵女友当众撒野,为姐蒙羞!”
“烈士尸骨未寒,其弟已另寻新欢,挥霍无度!”
我嫌火不够大。
我让程雨放出风声,说我们投资失败,欠下了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
我爸妈气得直接病倒住进了医院。
江薇得知消息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找到了我。
她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几天没合眼了。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面是我所有的功勋奖金和部队的补贴,应该够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眼眸包容的看着我,仿佛给我的不是她的半生荣誉和血汗,只是一笔寻常的零花钱。
“不够的话,我再去想办法。我可以去申请贷款,或者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我看着那张卡,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这件事很快被媒体曝光。
不知道是谁拍下了江薇给我银行卡的照片。
我“吸血英雄”的罪名,被彻底坐实。
我当着江薇的面,拿起了那张卡。
我转头就递给了身边的程雨,笑得没心没肺。
“亲爱的,这下我们又能去环游世界了。”
“还是女英雄有钱,比你那些狐朋狗友靠谱多了。”
程雨配合地接过卡,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宝贝儿你真棒。”
江薇看着我,看着我们亲昵的动作。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深切的痛楚。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街角。
程雨发动跑车,张扬的引擎声掩盖了她语气里的担忧:“走了,回家。今天这出戏,效果拔群。”
我坐进副驾,一言不发。
回到我和程雨为了演戏租下的豪华公寓,门关上的那一刻,我脸上所有伪装的笑容瞬间垮掉。
程雨递给我一杯温水,轻声说:“今天演得不错,但也耗得厉害。早点休息,下一场才是硬仗。”
她识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将空间留给了我。
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席卷而来。
我瘫在沙发上,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手机。社交媒体上,我“吸血英雄”的话题已经沸腾。
“这种男人怎么不去死?”
“烈士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建议国家收回烈士家属优待,他不配!”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几乎要握不住。
我猛地将手机扣在沙发上,冲进卧室,从抽屉最深处拿出我姐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灿烂,露着一口大白牙,仿佛在说:“阿哲,别怕。”
我再也撑不住了。
抱着冰冷的相框,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抽泣,眼泪决堤般涌出,浸湿了衣衫。
姐,我好累。
但我知道,还不能停。
不知过了多久,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
镜子里的我,眼睛红肿,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睛深处,却依旧坚定。
离计划的最后一步,越来越近了。
4.
军方为我姐追授勋章的仪式,定在一个月后。
这是一个无比庄严和肃穆的场合。
出席的都是军政两界的重要人物。
我爸妈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连出席的衣服都熨烫了无数遍。
他们警告我,那天不许我出现。
他们说,我这张脸,会丢尽宋家的光。
我怎么可能不出现?
这正是我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仪式当天,我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亮片衬衫,头发染成了张扬的金色。
我搂着同样一身惹眼打扮的程雨,出现在了会场门口。
我们的出现,像一滴墨水滴进了纯净的水里。
瞬间引来所有媒体和军方领导震惊、愤怒的目光。
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对着我们猛拍。
保安想拦住我们,但我们有邀请函,他们只能放行。
我爸妈看到我,脸都绿了。
我爸冲过来,压低声音怒吼:“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我妈拉着他的胳膊,哭着求他:“安邦,别这样,今天是你女儿的好日子......”
我像是没听见,径直拉着程雨在第一排家属席坐下。
仪式进行中,当领导在台上念着我姐的英雄事迹时。
我甚至还和程雨旁若无人地贴面耳语,举止轻浮。
时不时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
我爸是军人出身,视荣誉为生命。
他再也无法忍受。
在全场瞩目下,他猛地站起来,冲上台。
他从主持人手里一把抢过话筒。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
“我,宋安邦,戎马一生,没想到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我宋家没有这样不知廉耻、败坏门风的子孙!”
他用手指着我的方向,对着全场的话筒和镜头,一字一顿地嘶吼:
“从今天起,我与宋哲,断绝父子关系!”
“他以后是死是活,都与我宋家无关!”
现场一片哗然。
闪光灯更加疯狂地对着我。
我妈听到这句话,眼前一黑,当场哭晕了过去。
现场乱作一团。
我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所谓的笑。
但挽着程雨的手臂,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指尖冰凉。
程雨不动声色地握紧我的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部分镜头。
她低声在我耳边说:“差不多了,宋哲。”
“再下去,你会扛不住的。”
是啊,我快扛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台侧的江薇,突然有了动作。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她用手帕捂住嘴,但那刺目的鲜红,还是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
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
推开身边想要搀扶她的战友。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在所有鄙夷、愤怒、不解的目光中。
在无数的镜头和闪光灯下。
她用那只沾着自己鲜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然后,主动单膝跪地。
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体摇摇欲坠。
声音却异常清晰,响彻了整个会场。
“阿哲,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有把你姐姐带回来。”
“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她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枚朴素的银戒指。
“娶我好不好?”
“让我用剩下的生命,替你姐守护你。”
5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颤抖的手,和她手中那枚朴素的戒指。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所有的冷漠,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一把推开她,戒指盒“啪”地一声滚落在地。
我终于崩溃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那句藏在我心里最久、最沉重的秘密,终于被我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
第2章
“你别逼我了!”
“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当鳏夫!”
“更不想下半辈子抱着你的抚恤金和勋章过日子!”
“江薇,你给我滚去治病!”
“现在!立刻!马上!”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惊呆了。
我爸停止了怒吼,我妈也忘了哭泣。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咳血不止的江薇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可怕的、但最接近真相的猜测,浮现在众人心中。
就在这时,程雨走上前。
她脱下了那身夸张的礼服外套,露出了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大褂。
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最近的一位军方领导。
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却在现场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是首都军区总医院肿瘤科主任医师,程雨。”
“也是江薇同志的主治医生。”
“江薇同志在之前的维和任务中,因暴露在强辐射环境下,患上了极其罕见的进行性骨髓纤维化,伴随急性白血病转化。”
“如果不进行干预治疗,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
真相像剥洋葱,一层层被揭开,辛辣刺鼻,熏得所有人流泪。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我姐那封被血染透的遗信。
颤抖着手,递给已经完全懵掉的父亲。
信里,我姐用最后的力气,写明了江薇的病情。
以及江薇执意要放弃治疗,用余生来“报恩”的决定。
“我姐知道江薇的脾气,她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她知道江薇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才在信里告诉我一切。”
“她求我,一定要让江薇活下去。”
我环视着周围那些曾经指责我、谩骂我的人。
“我能怎么办?”
“我接受她的‘好意’,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放弃治疗等死吗?”
“我只能用最烂、最混蛋的方式把她推开!”
“让她对我彻底失望,让她恨我,让她放弃那个可笑的承诺!”
我指向程雨。
“程医生,是我求她来演这出戏的。”
“我们花的每一分钱,买的每一辆车,每一艘游艇,都是为了给江薇找国外的特效药,建立私人的医疗档案,联系全世界的专家会诊!”
真相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
狠狠地扇在每一个曾经指责过我的人脸上。
我爸颤抖着手看完了信,老泪纵横。
他看着已经被抬上担架、咳血不止的江薇,又看看我。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手,不是要打我,而是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6.
救护车的警笛声呼啸而来,现场乱成了一团。
我爸妈冲过来,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的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心疼。
“是爸对不起你!是爸混蛋!”
爸爸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声音响亮。
“我们差点......差点把你们两个都逼死了!”
妈妈跪倒在地,抱着我的腿,哭得几乎昏厥。
“阿哲,我的好儿子,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妈还那样骂你......”
“妈不是人!妈该死!”
曾经对我横眉冷对的亲戚、战友,此刻都低下了头。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自责。
那些曾经在网络上直播骂我的网红,默默地删掉了视频。
我扶起爸妈,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压力、孤独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气氛凝重。
我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着躺在里面的江薇。
她已经清醒过来,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她看到我,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她的嘴唇翕动着,戴着氧气面罩,发不出声音。
但我能看懂她的口型。
她在说:“对......不......起......”
她后悔了。
后悔用这种执拗到愚蠢的方式来“报恩”。
更后悔让我承受了如此巨大的伤害和污蔑。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程雨穿着白大褂,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求生意志很强,你骂醒她了。”
“至少,她现在想活下去了。”
我心中刚燃起一丝希望,就听到程雨接下来的话。
“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呢?”我急切地问。
程雨的面色变得异常凝重。
“我们给她用的特效药,只能暂时维持她的生命体征,延缓病情发展。”
“想要根治,必须进行骨髓移植。”
她顿了顿,继续说。
“我们很幸运,在中华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个潜在的配型者。”
“HLA(人类白细胞抗原)十个点,全相合。”
“这是万里无一的希望。”
我刚要松一口气,心又被她下一句话狠狠揪紧。
“但是,对方拒绝了。”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捐献骨髓对身体几乎没有伤害,为什么会拒绝?”
程雨叹了口气,表情复杂。
“捐献者是江薇家族的一个远亲,论辈分,江薇得叫她一声表姑婆。”
“可这两家,有世仇。”
“我们联系过对方,对方态度非常坚决,明确表示,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救江薇。”
7.
我没有时间陷入绝望。
我立刻向程雨要来了那位远亲的所有资料。
我发现所谓的“世仇”,源于几十年前的一桩公案。
江薇的爷爷当年是厂里的车间主任。
那位远亲的奶奶,也就是江薇的姑婆,因为一次重大的生产安全事故被开除。
不仅丢了工作,还背上了污点,从此两家结下梁子,老死不相往来。
我没有轻信这个记录在档案里的表面原因。
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托我爸的关系,找到了当年工厂已经泛黄的老档案。
又辗转联系上了几位早已退休的老工人。
经过几天的奔波和调查,我终于拼凑出了被尘封了几十年的真相。
当年的事故,确实存在。
但起因,是另一位工友操作失误,眼看就要被卷进机器。
是江薇的姑婆,为了救下那个工友,自己违规操作,才导致了那场事故。
而江薇的爷爷,作为车间主任,为了保住那个工友——因为那个工友是烈士遗孤,全家就他一根独苗。
他只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自己的亲戚,江薇的姑婆。
他开除了她,却也保全了另一个人。
但他私下里,一直匿名给姑婆家里寄钱,几十年如一日,直到去世。
我没有立刻去找那位固执的老人。
我先去拜访了那位被救下的工友的后人。
他们家还珍藏着当年姑婆写给他们的信,以及他们家几十年来写给姑婆的感谢信,虽然从未寄出。
我拿到了所有的证据。
然后,我独自一人,带着一沓厚厚的资料,敲开了那位远亲——江家姑婆的家门。
她是一个看起来很固执的老人,满脸皱纹,眼神锐利。
她一开门,看到我,就想关门。
“你是为江家那丫头来的吧?”
“免开尊口,我们家的骨髓,喂狗都不会给她们家!”
我用脚抵住门,没有让她关上。
我没有提捐献的事,只是把一沓泛黄的资料和信件,推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平静地,将那个被尘封的真相,娓娓道来。
老人一开始还一脸不屑,但听着听着,她的表情变了。
她的手开始发抖,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您的奶奶是英雄,她奋不顾身救了人。”
“江薇的爷爷也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另一个英雄的后代。”
“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该由你们来背负。”
我拿出我姐的日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念给她听:
“......演习的时候,江薇把最后一个压缩饼干给了我,自己饿得啃树皮。她说,我还没嫁人生子,她已经做好了奉献的准备,我比她有盼头......”
“......她说,要是我回不去,她就替我活,替我孝顺爸妈......”
我的声音哽咽了,念不下去。
老人听着,浑浊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猛喝了一口。
最后,重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水渍洒了一桌。
“......罢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吐出了半生的怨气。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让一个保家卫国的丫头来背。”
“告诉医生,我明天就去体检。”
8.
手术非常成功。
江薇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
她从那个沉默、隐忍、背负着沉重枷锁的英雄,变成了一个眼里只有我的女人。
她好像要把过去亏欠我的,全都加倍补偿回来。
出院后,她开始对我展开了近乎疯狂的追求。
那种笨拙的、热烈的、毫无保留的追求。
她会凌晨四点去寒风中排队,只为买到我某天随口提过的一家老字号豆浆油条。
会在我加班到深夜时,像一尊雕塑,默默等在我公司楼下,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
她笨拙地学着网络上的土味情话段子,试图逗我笑。
结果总是在我面前紧张得结结巴巴,闹出笑话。
会因为我多看了一眼路边的流浪狗,第二天就办好所有手续,把那只狗洗得干干净净,送到我面前。
她把她所有的勋章、证书、房产证,全部都交到我手里。
像个做错事,等待被原谅的孩子。
她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祈求。
“阿哲,以前是我傻,是我太偏执,用错了方式。”
“现在,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爸妈和所有亲友,都在极力撮合我们。
他们觉得,英雄配救命恩人,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点头。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抬起头,对她开口:“你跟我来个地方。”
我带她回到了我们当初“挥霍”的第一家奢侈品店。
那个曾经见证我“堕落”的地方。
店长见到我,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
我接过文件夹,转身,狠狠地摔在江薇面前。
纸张散落一地。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你以为我花的钱,买的那些表呢?买的那些车呢?”
我指着地上那一沓沓的单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每一张,都是一份捐赠证明。
每一笔我们所谓的“挥霍”和“债务”,都以她的名义,捐给了退伍军人困难帮扶基金会!
每一笔,都有明确的去向和受助人的信息。
“我查过你的资料,我知道你最挂念的,就是那些因伤退役、生活困难的战友!”
“你用你的命来绑架我的人生,我只能用这些所谓的‘债务’,来延续你的生命和你的信念!”
我指着那些单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江薇,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爱!”
“是债!”
“你懂不懂!”
9.
江薇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她一张一张地,慢慢地,捡起地上的那些捐赠证明。
每一张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印着她的名字。
她的手开始发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终于明白。
我做的每一件“伤害”她的事,背后都藏着最深的守护。
她以为的“报恩”,对我而言是沉重的枷锁。
而我以为的“推开”,却是最决绝、最彻底的拯救。
她缓缓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所以......你穿成那样去你姐的授勋仪式,也是故意的?”
“对。”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
“因为我知道,只有在那个场合,把事情闹到最大,闹到你我都无法收场。”
“闹到我被千夫所指,被父亲断绝关系。”
“你身患绝症的真相,才有可能被逼出来!”
“你才会被迫接受治疗!”
“否则,你会一直瞒下去,直到安静地死去!”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江薇缓缓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地埋在那些捐赠证明里。
一个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一个在枪江弹雨中都不曾皱眉的女人。
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痛苦的哭声,在空旷的店里回荡。
我看着她,心里最后一点枷锁也解开了。
“江薇,我姐救你,是因为你们是战友,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姐妹。”
“她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来‘偿还’。”
“她希望你好好活着,有尊严地、有意义地活着。”
“我也一样。”
“我做这一切,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姐用命换回来的。”
“我不能让她白死。”
我平静地看着她,说出了最后的宣判。
“我们之间的债,在你手术成功的那一刻,已经还清了。”
“从此以后,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的人生,也是我自己的。”
我转身,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走出了那家见证了我们所有纠葛的奢侈品店。
外面的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些疼。
程雨在门口等我,递给我一张纸巾。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别人。”
我摇摇头,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不哭了。”
“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但我和江薇,真的还能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从此再无交集吗?
我不知道。
10.
江薇最终没有再纠缠我。
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骄傲的人。
她明白了,她固执的执念对我造成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是不可磨灭的。
任何迟来的弥补,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新的打扰。
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走那条我为她“铺”好的路。
她将我以她名义捐赠的那个基金会,正式接手过来。
她利用自己“战斗英雄”的影响力,四处奔走,拉赞助,做宣传。
很快,那个小小的基金会,发展成了全国性的“锋刃基金”。
致力于帮助那些因伤退役的军人、生活困难的烈士家属。
她把对我的愧疚,和那份没能说出口的爱,全部投入到了这项伟大的事业中。
电视上、新闻里,我时常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去偏远的山区探望老兵,去烈士陵园祭拜战友。
她不再是那个只为“报恩”而活的偏执狂。
她重新找到了作为英雄的意义,眼神里有了光。
不再是为了一个人,而是为了守护更多需要守护的人。
而我,拒绝了父母安排的所有相亲,也委婉地拒绝了程雨的暗示。
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江薇后来坚持还给我的那些“捐款”,申请了国外一所大学的新闻学专业。
我选择的主攻方向,是战地报道。
我姐曾经在日记里写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有人能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世界听,告诉他们,和平来之不易。”
我决定去完成我姐另一个未曾说出口的遗愿。
用我的笔和镜头,去记录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去讲述那些无名英雄的故事。
时间一晃,就是几年。
我在一篇关于中东地区维和部队的深度报道中,看到了江薇的名字。
她作为“穹鹰基金”的代表,去炮火连天的前线,慰问中国的维和官兵。
报道的配图里,她穿着防弹衣,面容沉稳,眼神坚定。
她正在给一个年轻的士兵分发物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又过了几年,我拍摄的一组关于边境冲突的纪实照片,获得了国际新闻摄影大奖。
颁奖典礼上,我站在聚光灯下,用流利的英语致辞。
照片里,我记录了炮火,也记录了炮火下闪烁的人性光辉。
我们偶尔会从新闻上,看到彼此的消息。
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地发光发热。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系。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都从那场沉重的“债务”中解脱了出来。
最终,都活成了对方希望看到的、最好的样子。
各自安好,互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