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北京,夏末的热浪裹挟着希望与焦灼,在中关村的大街小巷涌动。郝延安站在海淀黄庄一栋老旧写字楼的窗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窗外,霓虹招牌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斑斓光晕,推着三轮车的商贩吆喝着盒饭五元,这一切都与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形成鲜明对比。
延安,还在调试程序?戚小英推门进来,米白色的职业套装与这间十平方米的办公室格格不入。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瞬间盖过了泡面和汗水的味道。
马上就好。郝延安转过身,露出带着疲惫的笑容。他的陕北口音已经淡了很多,但俺这个字还是会不时冒出来,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他与那片黄土地。
戚小英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我爸又打电话了,说宋哲已经拿到高盛的offer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积灰的桌面,我们还要这样熬多久?"
就在这时,BP机突然响起。郝延安看了一眼,脸色微变:是宋哲?他找你做什么?"
可能是工作的事……戚小英的眼神有些闪烁,他最近在帮我爸处理一些投资。"
郝延安握紧了拳头。宋哲是他们的大学同学,典型的北京子弟,父亲是某部委领导。从大学时代起,他就对戚小英有意思,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
第二天,在戚小英家装修精致的客厅里,宋哲跷着二郎腿坐在进口真皮沙发上。 小英,你看看延安做的这个城乡通项目,宋哲把商业计划书推到她面前,现在全国上网人数才62万,做电商?太超前了。" 他转向郝延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延安,不是我说你。陕北老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但你也不能拿小英的幸福开玩笑啊。"
戚小英的母亲端着果盘走过来,水晶指甲在灯光下闪着光:宋哲说得对。延安啊,你要是真为小英好,就该找个稳定工作。听说你们陕北人在建筑工地很吃香?"
郝延安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看着戚小英,希望她能说些什么,但她只是低头摆弄着衣角,那是在国贸买的真丝衬衫。
那天晚上,在中关村的小餐馆里,戚小英终于开口:延安,宋哲说他可以帮你在银行找个工作……" 所以你也觉得我不行?郝延安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实点好吗?宋哲说可以帮我们付首付……"
够了!郝延安猛地站起身,我知道,你爸妈一直看不上我这个陕北来的穷小子。宋哲才是你们眼中的乘龙快婿!"
争吵最终以戚小英的眼泪收场。但让郝延安没想到的是,三天后宋哲竟然直接找到了办公室。
延安,开门见山吧。宋哲打量着简陋的办公室,嘴角带着讥诮,小英已经决定去美国留学了。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里是一张分手信和一张机票。信纸上还沾着戚小英常用的香水味,但字迹却是宋哲的。
其实小英早就想分手了,只是不忍心开口。宋哲好心地解释,你知道,她这样的北京姑娘,怎么可能真嫁到陕北去?听说你们那连抽水马桶都没有?"
郝延安默默收拾着东西,手指在键盘缝隙里摸到一块已经干硬的蛋糕屑——那是三个月前公司注册成功时,戚小英特意从莫斯科餐厅买来庆祝的。
一个月后,郝延安在首都机场眼睁睁看着戚小英和宋哲并肩走进国际出发口。戚小英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郝延安打开电脑,最后一次登录城乡通测试页面。突然,他在后台发现了一串陌生的登录记录——IP地址显示来自宋哲的公司。
原来,宋哲不仅挖走了他的女朋友,还窃取了他的商业计划。更让他心寒的是,登录时间显示,戚小英也知道这件事。
他的手指悬在台式电脑的电源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显示器荧荧的光映在他脸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后背的衬衫早已湿透,霓虹灯光从窗外漫进来,在汗湿的布料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远看像是披了一层薄纱。
就在这个闷热的夜晚,郝延安的“哲思科技”即将迎来最后一个夜晚。办公桌上还散落着几份被投资人退回的商业计划书,页边已经被翻得卷曲发毛。墙角堆着的十几箱电脑配件,明天就要以三折的价格处理给海龙市场的经销商。
“又结束了一次尝试。”他苦笑了一下,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他在北京的第七年,创业的第三次失败。
窗外,一辆辆公交车载着加班归来的年轻人,他们的脸贴着玻璃,眼神空洞而疲惫。中关村的灯火通明,照见的何止是他一个人的梦想与挣扎?在这片被誉为“中国硅谷”的土地上,每天都有数百个创业项目诞生和死亡,无数个郝延安在这里燃烧青春,然后在某个闷热的夏夜,默默收拾残局。
他想起老家陕西的窑洞,想起延安黄土地上那棵倔强生长的苹果树。父亲曾在信里说,那棵树经历了大旱和冰雹,却一年比一年结出更甜的果实。而此刻的他,却像被北京这场持续不退的热浪蒸干了所有精气神。
传呼机突然响起,打破夜的寂静。是合伙人发来的消息:“明早九点,海龙市场见。保重。”
简短的几个字,却像是一锤定音,为这段创业旅程画上句号。郝延安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电脑显示器表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机箱里硬盘还在轻微作响,存储着他们团队三年来的心血:程序代码、产品设计、市场分析报告……明天之后,这些都将变成无人问津的数据残骸。
他望向窗外,中关村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海。那里有联想、方正拔地而起的总部大楼,也有无数像他一样蜗居在十平方米办公室里的追梦人。这个时代给了年轻人前所未有的机遇,却也带来了难以承受的重压。每个北漂创业者的内心,都藏着同样的火焰与寒冰——炙热的梦想,与冰冷的现实。
电脑屏幕幽幽地闪着蓝光,“网络连接失败”六个汉字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悬在深邃的蓝色背景上。这是他今晚第七次尝试连接网络,每一次拨号都像是一场无望的祈祷。调制解调器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嘶鸣,像是垂死者的最后喘息,然后彻底沉寂,只留下机箱内部风扇徒劳的嗡鸣。
“又断了。”他轻声自语,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消散。手指重重砸在积灰的键盘上,F5键凹陷下去,弹起时带起一丝微尘。就在这个动作间,他瞥见键盘缝隙里还夹着几粒已经干硬的蛋糕屑——那是三个月前,他们三个合伙人举着廉价的香槟,庆祝公司注册成功时留下的痕迹。
郝延安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碎屑,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晚上,同样是这个十平方米的办公室,他们挤在一起切蛋糕,奶油沾到了新买的显示器上。张磊——技术最好的那个,现在早已抽身离开——当时笑着说:“等咱们上市了,一定要订个最大的蛋糕,专门用来砸。”
而现在,只有这些卡在键盘缝隙里的碎屑,还固执地留着那天的甜腻气息。他尝试用指甲抠出一块,却发现它已经牢牢粘在了键帽的转轴上,像是时光凝固的琥珀。
窗外的霓虹灯突然变换了颜色,红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显示器上切出一道道斑马纹似的阴影。他注意到键盘上的字母W和S已经被磨得失去了光泽,这是长期编写代码留下的印记。每一个磨损的键位,都见证过无数个不眠之夜,见证过灵光乍现时的疯狂敲击,也见证过调试失败时的无力捶打。
拨号调制解调器的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然后彻底熄灭。他想起三个月前,他们特意申请了这条512K的ADSL专线,那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这条线连接的就是通往未来的高速公路。
而现在,连上的可能只是一条走不出去的死胡同。
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游走,突然打开了一个空的代码编辑界面。蓝色的背景,白色的光标不停闪烁,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嘲笑着什么。他下意识地开始输入——那是他最近一直在调试的一个算法函数,虽然明知道已经失去了意义。
键盘缝隙里的蛋糕屑,随着他的敲击微微震颤。有一粒突然松脱,掉进了键盘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这是他的第三次创业,一个被他命名为“城乡通”的电子商务平台。在大多数中国人还对互联网一词感到陌生的年代,郝延安已经在一根电话线的这头,做着让陕北老家苹果直销全国的梦。他曾在策划书扉页上写道:“让黄土高坡的甜润,通过网络之桥,抵达每个渴望的舌尖。”
太超前了,所有人都这么说。1998年的中国,每万人中只有不到20台电脑联网,大多数人对“上网”的认知还停留在收发邮件。就连最时髦的投资人,听完他激情澎湃的演讲后,也会客气地放下咖啡杯,问出那个让他无力的问题:“所以,这个网……到底是怎么个网法?苹果怎么就能从屏幕里钻出来?”
办公室弥漫着方便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墙角堆着半米高的商业计划书,纸张边缘已经卷曲发黄——那是他连续三个月每天只睡三小时的成果。每一页都写满了他对未来的构想:网页设计草图、物流方案,甚至详细到如何教陕北老乡使用鼠标的教程。最上面一份的封面上,还留着某个投资人泼洒的咖啡渍,像是一枚嘲讽的印章。
窗台上摆着一盆蔫了的绿萝,叶片枯黄卷曲,泥土干裂出细密的纹路。这是女朋友戚小英分手前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植物都比你会适应环境”,她当时这么说,声音里带着疲惫的哽咽。三年感情终究没能熬过他第三次创业的疯狂,她离开时甚至没有带走阳台上最喜欢的那盆茉莉。
郝延安还记得戚小英最后一次来办公室的情景。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这个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延安,”她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茉莉的一片叶子,“你看这盆植物,都知道要向着阳光生长。”
而他偏偏要逆着光走。在实体经济蓬勃发展的年代,他执着于虚拟的网络;在所有人都往沿海城市跑的时候,他想着怎么把黄土高原的特产卖出去。有时候他会自嘲地想,也许自己真的像戚小英说的那样,永远学不会适应环境。
此刻,显示器的蓝光映着他疲惫的脸。他打开“城乡通”测试页面,简陋的界面上画着一棵简笔苹果树,树下是几个点击购买的按钮。虽然网站每天只有十几个访问量,但他仍然坚持每天更新内容,甚至自己假扮顾客提问题,然后再以果农的身份回答。
BP机的蜂鸣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突然炸响,刺耳得让郝延安手中的泡面叉子都抖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延安区号,后面跟着他家窑洞门口小卖部的电话号码。他的心猛地一跳,泡面汤洒在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布上,洇开一团油渍。
拨通座机时,他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听筒里传来父亲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延安,回家来吧。家里苹果快熟了,你妈想你……”电话那头的信号很差,嘶嘶的电流声中,隐约能听见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每一声都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离家的那个清晨。父母站在黄土高原的窑洞前,身后母亲偷偷用那块洗得发白的头巾擦眼泪,父亲则一直挺直着被生活压弯的脊梁,说:“娃,出去闯,别惦记家里。”
“我知道了,爸。”他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纸擦过木头,“这边事情处理完就回。”挂掉电话时,他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听筒上都留下了湿漉漉的指印。
他从钱包最里层掏出那张已经发黄的全家福。照片是十年前在县城照相馆拍的,背景是拙劣画出来的天安门布景。那时的他刚考上大学,笑得意气风发,仿佛整个北京城都在脚下。父亲的眼神里满是骄傲,母亲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消失。
而现在,房租已经欠了两个月,房东昨天在门上贴了最后通牒。团队上周散伙时,小王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李哥,不是不相信你,是这世界还没准备好。”说这话时,小王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头收拾着那台组装的电脑主机,机箱侧面还贴着他们一起设计的“城乡通”logo。
窗外的中关村依然灯火通明,但那些光似乎都照不进这间十平方米的办公室了。他突然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照片上父母的笑容刺得他眼睛发疼,母亲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目光落在窗台那盆枯死的绿萝上,戚小英的话和母亲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恍惚间,他仿佛又闻到了黄土高原上苹果花开时的清香,那香味纯粹而干净,不像北京的空气,总是掺杂着太多的味道。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上父母的脸庞,他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修理电脑时的黑色油污。这一刻,三十岁的郝延安突然明白,有些梦想,可能真的需要等待合适的土壤才能生长。
窗外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将郝延安失魂落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忽明忽暗。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挫败感吞噬时,门外传来一串用钥匙串敲击门框的刺耳声响。
“哟,李总?还没走呢?”保安老张探进半个身子,手电筒的光柱毫不客气地扫过空荡凌乱的办公室,最后定格在郝延安苍白的脸上。他那身略显肥大的保安制服洗得有些发白,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某种莫名优越感的神情。
郝延安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马上就走。”
老张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踱步进来,皮靴踩在散落在地上的文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环视四周,嘴角撇了撇,带着浓重河北口音开口道:“我说啥来着?折腾啥互联网,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你看,黄了吧。”
郝延安沉默着,开始收拾桌上所剩无几的个人物品。
老张似乎觉得不过瘾,凑近了些,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却充满了嘲讽:“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就是心比天高。俺们村里出来的,本本分分找个活儿干多好。非学人家当老板,这下好,裤衩都赔没了吧?”他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你看看俺,”他拍了拍自己的保安制服,“虽然挣得不多,但踏实啊!每月到点开饷,雷打不动。你瞅瞅你现在,欠一屁股债吧?听说房东明天就来换锁了?”
郝延安的手停顿了一下,依旧没有搭话,只是将那本写满注释的《未来之路》塞进背包。
老张见他不回应,可能觉得无趣,又或许是想再踩上一脚,语气变得更加刻薄:“哎,我说,当初跟你一块儿那漂亮姑娘,那个北京妞儿,咋没来帮你收拾烂摊子啊?俺早就看出来了,人家那金凤凰,能跟你这落毛鸡?还是得咱这样的实在人,起码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说着,竟习惯性地想去拍郝延安的肩膀,像是长辈“教育”晚辈。
郝延安猛地侧身避开,终于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张。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屈辱,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
老张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为了掩饰尴尬,悻悻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哼,还摆谱儿?垮了就是垮了!赶紧的,锁门前我得清场,没工夫跟你这儿耗着。”说完,他背着手,晃着钥匙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门被带上,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刚才那番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郝延安心里最痛的地方。他环顾这间承载了他三年青春和梦想的十平方米小屋,如今只剩下被践踏过的文件和刺骨的凉薄。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老张劣质烟草的味道,混合着失败和人性鄙夷的气息,令人作呕。最后一点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仿佛也随之彻底湮灭。他拉上背包拉链,动作缓慢却坚定,然后毫不犹豫地关掉了桌上的台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办公室忽然变得格外空旷,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失败的回音。他走到窗前,俯视着下方的长安街。夜已深沉,但车流依然不息,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光的河流,向南蜿蜒而去,又向北奔涌而来。每一盏车灯里,都载着一个奔波的身影,无数北漂族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为各自不可知的梦想奔忙。
远处,国贸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像一座现代文明的灯塔。而更远处,刚刚封顶的银座大厦,还在进行着最后的灯光调试,忽明忽暗,仿佛在呼吸。
他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读《双城记》的情景。那时他总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的这句话曾让他热血沸腾。而现在,他站在北京的高楼之上,却分不清自己正处在哪一种时代里。
一辆救护车鸣着笛从楼下驶过,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夜空,很快又消失在车流中。就像中关村每天诞生的创业公司,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画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要在混沌中找出某种答案。
月光突然从云层中透出,清冷地照进办公室,在地板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单薄而孤独,与窗外繁华的夜景形成讽刺的对照。在这个容纳千万人的城市里,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就像沙漠中的一粒沙,明明置身其中,却又仿佛与一切无关。
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对有些人来说是机遇,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迷失。而今晚,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究竟是要继续在这条光的河流中随波逐流,还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就在郝延安几乎要被夜色完全吞没时,腰间的BP机突然又一次响起,这声蜂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尖锐,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沉重的空气。屏幕上幽幽地亮起一行汉字,发信人显示是“陈倩”——这个名字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李总,我是陈倩,听说您项目需要帮助?我有个美国回来的朋友对电商感兴趣,明天见一面?——发自我的摩托罗拉掌中宝”
短短几行字,他反复读了三次。陈倩,这是他第一次创业时的合伙人,那个总是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北大才女。他们曾经在租来的地下室里通宵写代码,分享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当晚餐。三年前她选择去了外企,临走时对他说:“延安,你太理想主义了,这个时代不需要诗人,需要商人。”
他几乎能想象出陈倩发这条消息时挑眉的样子,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里,此刻一定闪烁着“我就知道你还不死心”的神情。摩托罗拉掌中宝,那是当时最时髦的手机,而他的BP机还是最老旧的汉显型号。这种对比让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郝延安握紧手中的BP机,塑料外壳因为长时间使用已经磨得光滑,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就在这个瞬间,窗外一辆救护车鸣笛而过,红蓝交替的灯光扫过他的脸庞,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是命运的警示,又像是机遇的招手。
他走到窗前,看着那辆救护车消失在夜色中。长安街上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每一盏车灯都在执着地向前奔涌。BP机的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他仍然能感觉到那几个字在掌心发烫。
夜色更深了,中关村的灯光却依然明亮。他低头看着手中的BP机,那个小小的屏幕里,似乎装着两个选择:一个是回到黄土高原,在熟悉的土地上过安稳的生活;一个是抓住这根突然抛来的橄榄枝,继续在这座城市里追逐那个看似不可能的梦想。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老张留下的烟草气息,走到墙角的电话旁,手指悬在按键上方迟疑了片刻,终于拨通了那个三年没打过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爸,”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下周就回。不过只是暂时——我想把咱家的苹果带来北京。”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断线了,只能听见电流的杂音和自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窗外,一辆货车驶过,车灯的光影在天花板上划过又消失。
“带你妈种的?”父亲终于开口,声音里有种他从未听过的东西——不是质疑,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对,就带妈种的那片红富士。”他的目光穿过玻璃,中关村的霓虹灯依然在夜色中闪烁,但这一次,那些光好像有了不同的意义,不再是令人迷失的诱惑,而是指引前路的灯塔。“不过我得先借两千块钱买服务器托管服务。这次不需要多,能让网站撑过第一个月就行。”
父亲在电话那头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透过劣质的听筒传来,带着陕北口音特有的浑厚。母亲在一旁着急地问“笑什么”,声音遥远却清晰。这一刻,郝延安突然明白,也许梦想不是一定要在北京实现,而是无论在哪里,都不该忘记为什么出发。黄土高原上的那棵苹果树,从来就不是阻碍,而是他所有创意的源泉。
挂掉电话后,他没有立即离开。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方银白。他打开电脑,主机发出熟悉的嗡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屏幕上幽幽的蓝光照亮他的脸庞,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片刻,然后开始敲击。
这一次,他写下的不再是为取悦投资人而堆砌的华丽辞藻,而是最简单质朴的计划:如何包装,如何物流,如何让每一个尝到延安苹果的人,都能感受到黄土高原的阳光与风。标题不再是“城乡通”,而是“延安山的礼物”——这是母亲当年在第一个苹果园立牌时写下的字。
黑暗中,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屏幕上的光标规律地闪烁着,像黑夜中的第一颗星,虽然孤独,却坚定地亮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指着窑洞外的星空对他说:“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而现在,他或许找到了那条路——不是逃离,而是回归;不是放弃,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延安与北京,黄土与霓虹,从来就不是对立的选择,而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不同风景。
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