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117次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蛇,在无垠的华北平原上缓缓蠕动。车轮与铁轨接缝处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像是为这趟旅程敲打着古老的节拍。每一声撞击都让车窗玻璃轻微震颤,也震动着郝延安靠在窗边的太阳穴。
他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车票,北京西至延安的字样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票面上还残留着海龙市场门口黄牛的手温,以及他自己犹豫不决时摩挲的痕迹。就在昨天,他还在中关村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而现在,他已经踏上了归途。
车厢里混杂着复杂的味道: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调味包味、乘客身上的汗味,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劣质烟草气味,所有这些都浸泡在八月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凝固成一种具象化的乡愁。头顶的旧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每次转动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却吹不散车厢里黏稠的热浪。
阳光透过布满污渍的车窗玻璃,在褪色的座椅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对面坐着一个抱着鸡笼的老农,母鸡偶尔发出几声咕咕的叫唤;斜对角是个穿着褪色军装的退伍兵,正小心地擦拭着一枚勋章;过道里挤站着几个农民工,脚边堆着编织袋,用浓重的河南口音争论着今年的收成。
郝延安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玻璃被晒得发烫。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绿浪般向天际线奔涌,偶尔闪过几个在田里劳作的身影,戴着草帽,脊背被太阳晒得黝黑。这让他想起父亲,想起陕北高原上那些对着黄土背朝天的乡亲。
列车广播突然响起,先是刺耳的电流杂音,然后是一个女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报站:下一站,石家庄——"声音被噪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是三年前用第一笔融资买的西铁城,表盘上的划痕记录着无数个加班到天明的夜晚。此刻指针走得格外缓慢,仿佛也被这闷热的午后黏住了脚步。
"劳驾,让一让。"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车厢里的沉闷。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裙的女子侧身经过,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包——这在1998年的绿皮火车上,还是个相当稀罕的物事。她小心地避过道里堆放的编织袋,在郝延安对面的空位坐下,将电脑包仔细地放在膝上,仿佛那里面装着什么珍贵易碎的宝贝。
列车员推着小车经过,"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吆喝声带着浓郁的河南口音,由远及近。郝延安要了一瓶矿泉水,冰镇的瓶身上立刻凝起水珠,在他的指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对面的女子也要了一瓶,掏钱时不小心带出了一张上海公交卡,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这天气,真是热得不像话。"女子擦着额角的细汗,主动搭话。她的普通话带着吴侬软语的柔软尾音,与车厢里浓重的陕北方言形成鲜明对比。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衬衫的珍珠纽扣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郝延安点点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是啊,听说延安那边最近还好些,早晚凉快。"他注意到女子始终用手护着电脑包的动作,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出差?"
女子苦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回家。被裁员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电脑包的提手,那上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痕迹,"上海的公司大规模调整,整个创意部门都被'优化'了。"她说"优化"两个字时,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她从包里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作品集,封面上是烫金的"上海美术学院"字样,"学了这么多年美术,没想到最后还是得回去。"
"郝延安,"他伸出手,"原来在北京做互联网创业。"他的手因为连日整理物品显得有些粗糙,与女子纤细的手形成对比。
"关悦,"她与他握手,眼神里有些许惊讶,"互联网?那可是新鲜事物。我离开上海前,公司里最时髦的年轻人都在谈论这个。"她轻轻摇头,"不过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很多行业都受影响。我们公司就是因为亚洲金融危机,外资撤资才……"
话没说完,列车突然一个颠簸,她的作品集滑落到地上。郝延安弯腰帮她捡起,翻开的那一页是一组精美的农产品包装设计,鲜艳的苹果图案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你设计的?"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
关悦点点头,"毕业作品。可惜现在没人需要这个了。"她望向窗外,侧脸在阳光中显得有些落寞。
“你长没长眼睛啊!我这可是给儿子带的景德镇瓷器!”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考究的老太太正对着一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厉声呵斥。地上散落着摔碎的瓷片和一个翻倒的篮子,红彤彤的山枣滚了一地。
农村妇女手足无措地站着,脸色通红:“对不住,对不住大姐,车晃了一下,我没站稳…”
“没站稳?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老太太不依不饶,“你知道这瓷器多贵吗?把你那一篮子烂枣卖了都赔不起!”
郝延安皱起眉头,正要开口,斜对座的关悦已经站了起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裙,与火车上的嘈杂格格不入。
“阿姨,您别着急。”关悦温声说,“我看这位大姐也不是故意的。这样吧,您的瓷器多少钱,我帮她赔。”
老太太上下打量关悦,语气稍缓但依然刻薄:“哟,城里姑娘就是大气。不过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儿子从景德镇特意给我带的!”
过道另一边,一位中年男人也站了起来。他穿着浅蓝色polo衫,但手上还有明显的茧子。“老太太,话不能这么说。火车上磕磕碰碰难免,人家也道歉了。您这一套瓷器,最多也就二百块钱吧?”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我出一百,这位姑娘出一百,总行了吧?”
老太太顿时炸了毛:“你一个打工的懂什么!这是艺术品!艺术品你懂吗?没文化!”
这句话刺痛了郝延安的神经。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阿姨,我们都是没文化的农村人。但我们知道得理要饶人。您要是觉得不够,我这还有二百。”
老太太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多人站出来。她突然注意到郝延安手里拿着的《苹果种植技术》,嗤笑道:“哟,种苹果的也充起大款了?怪不得现在年轻人一个个眼高手低,不好好种地,非要搞什么创业,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回家?”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戳中了郝延安的痛处。他的脸色瞬间苍白。
关悦敏锐地注意到郝延安的变化,立即接话:“阿姨,您这话就不对了。农业也我们国家大力发展和提倡的行业。
周围乘客纷纷窃笑起来。老太太脸上挂不住了,嘟囔着:“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接过关悦和王志强凑的钱,愤愤地回到座位。
刚才的妇女感激地捡起地上的山枣,装了一袋子非要塞给三人:“自家种的,甜着呢,你们尝尝。”
风波平息后,两人相视而笑。关悦拿出一包湿巾递给郝延安擦手,轻声说:“别往心里去。这种人哪里都有。”
郝延安叹气道:“在北京打工时,这种瞧不起人的见多了。好像我们农民工就低人一等似的。”
郝延安望着窗外,良久才说:“我创业失败时,连保安都瞧不起我。”他简单讲了昨晚和老张的冲突。
关悦若有所思:“其实那位老太太,可能也只是用强势来掩饰自己的不安。我注意到她的车票是硬座,而且带的都是廉价吃食,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阔气。”
“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估计她儿子在景德镇打工吧?估计那瓷器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撑场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志强,刚才实在看不下去那老太太咄咄逼人的气势。
就在这时,老太太突然又走过来,塞给郝延安一个煮鸡蛋,语气依然硬邦邦但缓和了许多:“刚才…谢了。我儿子…也在外地打工。”说完匆匆离开。
两人愣住了。郝延安看着手里的鸡蛋,还温着。
关悦笑了:“你那个苹果项目,要是需要包装盒,我倒是可以帮忙设计包装。就当感谢你刚才仗义执言。”
突然王志强的手机响了,他对着手机(诺基亚)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车轮的轰鸣:"我说了多少次,货款一定要结清!老板跑路了我也没办法!你们找我要钱,我找谁要钱?"他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手指紧紧攥着那只银灰色的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挂掉电话后,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带着八年光阴沉淀下来的疲惫。手机被他啪的一声扔在小桌板上,在堆满花生壳和矿泉水瓶的桌面上弹了一下,又归于沉寂。他抬手抹了把脸,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也是回家的?"郝延安隔着过道问道,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车厢里的嘈杂。
王志强缓缓转过头来,“嗯”。黝黑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深圳电子厂八年的粉尘。他伸出手,掌心有厚厚的老茧,"在深圳电子厂做了八年,从流水线做到车间主管。"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与关悦的吴侬软语形成鲜明对比。
他拿起手机,在手中无意识地翻转着,"欠了三个月工资,老板半夜跑路了。这些年来,我们车间加工了那么多大哥大、BP机,"他苦笑着指了指郝延安别在腰间的BP机,"最后自己却落得这个下场。"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手机屏幕上,反射出一个小小的光斑。王志强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键盘上已经被磨掉数字的"5"键,"最讽刺的是,我们厂里最后一批货,就是给你们中关村的经销商做的BP机。现在想想,可能其中就有几个是我亲手组装的。"
关悦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电脑包。王志强注意到她的动作,嘴角扯出一个无奈地笑:"小姑娘,别看现在电子产品光鲜亮丽,背后都是我们这些打工人的血汗。流水线上一天站十二个小时,就为了一块电路板上的几个焊点。"
列车突然驶入隧道,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在短暂的黑暗中,只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以及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回响。当光明重新来临时,王志强已经收起了手机,眼神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黄土高坡。
"八年没回家了,"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次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洗惯黄土高原的水土。"
郝延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手指依然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某种节奏,像是在模拟流水线上的某个重复动作。八年的工厂生活,已经在这个西北汉子的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关悦轻声说:"看来大家都不容易。"她翻开那本厚重的作品集,页面间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里面是她为国际品牌设计的广告海报,每一张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上周我还在淮海路的写字楼里喝着咖啡开会,今天就在这列火车上了。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王志强好奇地凑过来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啧啧,这设计真精致。我们在厂里做的就是这些电子产品的外壳。"他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个用软布包裹的样品,在桌上一一排开,"看,这是最新款摩托罗拉的外壳,都是我监督生产的。这个弧度,这个打磨,都是改了十几遍才定型的。"
郝延安接过一个银灰色的手机外壳,在指间翻转端详。外壳手感光滑细腻,边角的处理圆润完美,"质量真好。你们厂的技术水平不低啊,这工艺完全不输进口货。"
"技术是好技术,"王志强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样品上的Logo,"但都是给别人作嫁衣。一个外壳我们赚几毛钱,组装成手机就能卖几千。八年了,我们厂就像个高级代工车间,连个自己的品牌都没做出来。"
列车突然穿过一个隧道,车厢骤然暗下来。在轰鸣的黑暗中,郝延安轻声说:"我原本想做电子商务平台,让老家的苹果直接卖到全国。投资人说想法太超前,没人会网上买东西。"他的声音在隧道回响中显得有些缥缈,"可是你看,就连火车票都能电脑打印了,为什么就不能在网上卖苹果呢?"
隧道尽头的光线逐渐照进车厢,像舞台追光灯般依次照亮三个人的脸。关悦若有所思地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果摊:"如果包装设计得好,陕北苹果也可以做成品牌。我在上海时做过市场调研,现在的消费者不仅在乎口味,更看重包装和故事。"她的手指轻点作品集上的一幅设计,"你看这个国外新西兰苹果的包装,六个苹果能卖到两百块,就因为包装精美还有品牌故事。"
王志强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花生壳跳了起来:"对啊!我们有技术,有生产线,就是缺好点子。深圳那边淘汰的注塑机、包装设备,在这里都是宝贝。要是能把老家的特产好好包装,说不定真能成事。"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发亮,一扫先前的疲惫。
这时,一个卖报的乘客经过,王志强买了份《经济日报》。头版报道着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二版则刊登着某外资企业撤离的新闻。三人传阅着报纸,一时间都沉默了。阳光在报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焦虑与机遇。
郝延安忽然抬起头,目光在两位新朋友脸上流转:"也许……危机才是转机。"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报纸,"既然旧的路径走不通,为什么不能一起试试新的路?"
夕阳西下,列车的广播响起,带着电流杂音的女声在车厢内回荡:"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延安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声音未落,车厢里便响起一阵骚动,人们开始收拾行李,空气中弥漫着即将到站的躁动与期待。
透过车窗,郝延安看到了熟悉的黄土高坡。与三年前离开时不同,坡上多了不少新栽的果树,整齐地排列成梯田状,"退耕还林"的白色标语在夕阳的余晖下格外醒目,像是大地上的誓言。他转过身,对着两位刚刚结识的旅伴轻声说:"我有个想法。咱们三个,一个懂技术,一个懂设计,一个懂营销,为什么不一起做点什么?就让陕北的苹果,成为我们共同的新开始。"
关悦和王志强对视一眼,都没有立即回答。但当下车时,三人交换联系方式的动作都比之前更加慎重。王志强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小心翼翼地在纸条背面写下电话号码;关悦则从电脑包侧袋取出一张略带折痕的名片;郝延安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认真地记下两人的联系方式。
站台上,郝延安深吸一口故乡的空气,那混合着黄土尘埃和成熟果香的熟悉味道,瞬间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他回头看了眼刚刚走出的列车,绿皮车厢外壳上,"北京-延安"的标识在夕阳下闪着光,而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苹果树,有等待书写的未来。
远处山峁上,新栽的果树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是大地书写的新篇章,每一行都充满希望。郝延安握紧了手中的行李袋,那里装着他最后的一台服务器和全部的希望,虽然沉重,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关悦!"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站台另一端响起。
她转过头,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在晚风中扬起,像一簇倔强的野草。三年不见,她的父亲驼着背,但挥手示意让女儿看见他,那双粗糙的手掌在空中划出的弧度丝毫未变。
在她父亲身边,站着不少家里人都是来迎接她的。在这个小站,从北京回来的人这么多人来接站的还是件新鲜事。几个小孩踮着脚张望,老人则拄着拐杖,脸上带着善意的好奇。站台尽头,一辆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那是她二叔家为接她用的"接站专车"。
王志强打趣说:"看来你有欢迎队伍啊。保持联系,我就在县城电子厂,有事招呼。他转身拍了拍郝延安的肩膀,手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厂房轮廓,"那里有我们需要的设备和技术工人。"
关悦递给郝延安一张名片:"上面有我老家的地址和电话。你的想法,我们可以详谈。"她的目光扫过站台上那些朴实的面孔,轻声补充道,"也许这里,正是我们需要的地方。"
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站台的水泥地上交织在一起。远处,传来熟悉的信天游调子,那是黄土高原特有的迎归曲。郝延安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回家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