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家母在寺庙求来的寻常木头疙瘩,随手挂着,登不得大雅之堂。”

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让苏语寂想起上一世在太子府朱红大门将启的前一瞬,萧樾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上次,他将这枚口中家母在寺庙求来的木雕坠子以一种极其珍重的方式放入她的掌心,告诉她:若遇万难,或需传信于我,便以此物为凭。

那时,她只当这是萧樾为她备下的信物与退路,甚至天真地替他编织着冠冕堂皇的借口——身为大渊帝的臣子、承平侯的世子,他必须‘亲自’、‘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定亲的郡主远嫁敌国,终究是‘身不由己’。

两张面孔在她眼前诡异地重叠:一张眼神温柔似水,甚至恰到好处地氤氲着不舍的泪光;一张眼神恭敬谨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唯一不变的,是他自始至终未曾吐露过半句真话。

苏语寂盯着萧樾腰间的木制坠子一再出神,思绪飘忽不定,直到宇文屹的话又将她拉回了现实。

“这玩意儿,倒是别致。”宇文屹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语气闲适得像在讨要一个哄自家婢女的小玩意儿,“孤这婢子小孩心性,想是看着新奇,眼馋得紧。不知世子可否给孤一个薄面,割爱?”

这话一出,不止萧樾愕然,连苏语寂也猝不及防。他竟连缘由都不问,就这样直白地为她出头?

苏语寂瞳孔微闪,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余光注意到她的面色变化,宇文屹的拇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她冰凉的虎口。

似在告诉她,此刻他就是她的倚仗。

可事实上,宇文屹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虽然接触不算太多,但直觉告诉他,苏语寂不会无端无由地纠缠,或许另有思量。

席间瞬间静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萧樾身上,都在等着他的回应。

太子开口讨要面子,作为使臣身份所限,便是天大的不愿,也得给。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下意识地想去遮掩腰间的木坠,动作却又硬生生顿住。

宇文屹也不急着催促他交出,只静静等待着,用无声的方式迫使他“就范”。

等候的时间并没持续多久。

萧樾心知躲不过,却仍不甘心,试图挣扎,“殿下喜欢,是这糙物的福气。只是…此物乃家母所赠,还望殿下体恤小王一片孝心……”

话刚出口,萧樾猛然意识到失言——宇文屹生母当年正是难产薨逝。

他脸色微变,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得僵硬地解下那枚木坠,声音干涩:“微末旧物,能入殿下法眼,是它的荣幸。”

宇文屹看也未看,只对身后的内侍抬了抬下巴。

内侍立刻上前,用一方锦帕托着,接过了那枚木头疙瘩。

“多谢萧世子,” 宇文屹勾了勾唇,笑意没达眼底已经收敛,侧眸对内侍,交代道:“去库房里寻些好的玩意儿,送到萧世子的行宫,算孤的补偿。”

轻飘飘一句话,便为这事下了结论。

萧樾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只能躬身,声音干涩:“谢殿下厚赐。”

“既如此,时辰不早了,孤先行一步。”

话音落地,宇文屹周身那点闲适慵懒瞬间敛去,恢复了惯常的疏冷清孑。他自然地牵起苏语寂的手,缓步离席。

临去前,苏语寂回眸瞥了一眼,目光不冷不热。

视线相撞的刹那,萧樾没由来地生出一种被看穿的熟悉感,那眼神分明就是苏语寂!

——

太子府的马车早得了信,在锦绣园外候着。

宇文屹做戏做全套,姿态亲昵地护着苏语寂上了马车,俨然一对璧人模样。

周遭侍从与宫人投来不少打探的眼神,明里暗里,不带任何遮掩。

苏语寂也无暇去在意这些,浅笑嫣嫣的任由他们打量,在宇文屹的搀扶下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离锦绣园,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单调声响。

宇文屹刚坐稳,苏语寂就迫不及待地挪到他身侧坐下,全然没了往日的戒备与生疏,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本就是极为亲近的关系。

两人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宇文屹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未散的潮气,湿漉漉的睫毛下,恨意与急迫交织翻涌,几乎要溢出来。

宇文屹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很快恢复如常,明知故问地开口,“何事?”

“那木坠有问题!” 苏语寂没打算瞒他,如实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语气更是直接,“快拿出来!我知道怎么打开它!”

宇文屹回想起她这些时日刻意扮出的娇弱无害,觉得好笑,“不装了?”

苏语寂呼吸滞了下,强作镇定地看着他,不答反问,“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盯着她眼底闪烁的急切看了两秒,宇文屹收回视线,平声揶揄道:“就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还想报仇?”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那枚木坠,随手抛在两人之间的锦垫上。

粗糙的木疙瘩在柔软的锦缎上弹了一下,不动了。

“说吧。”他向后靠回车壁,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倦意,缓声道:“眼珠子都快钉上去了。这破烂,有何玄机?”

苏语寂没有回答,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枚冰冷的木坠。

凭着前世的记忆,她熟练地按照口诀,将坠子倒转过来,指尖发力顺时针一旋,随即将指甲精准地嵌入边缘那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猛地一撬。

“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清晰可闻。

木坠应声裂为两半。

中空的内部,赫然躺着一卷被紧紧卷起的、近乎透明的薄纸。

宇文屹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幽深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卷薄纸上,又缓缓移到她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果然!

苏语寂心头一喜,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薄纸展开,迎着车内跳动的烛光举起。

【花园,亭,东北,第三,砖下】

宇文屹凝眸细看,还没完全看清上面的内容,袖口便被身侧的人猛地攥紧。

“这是萧樾和潜伏在北枭的细作约定的接头地点,就是为了等那批美姬安插进来后,利用此地传递情报。”苏语寂抬眸看向他,语速很快,既紧张又着急,“上面写着,太子府东苑花园,望璃亭,东北角,第三块地砖下。”

她顿了顿,将纸条用力捏紧,眼里是压抑不住的恨意,“宇文屹,凭这个!能杀他吗?”

车厢内陷入死寂。

宇文屹垂眸,扫了眼近在面前的细白手指,随即伸出手,指尖轻易地从苏语寂紧绷的指间抽走了那张薄纸。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敛了玩味神色,显得有点疏淡。

借着车厢壁上悬挂的烛火,他再次仔细审视那两行简略的字迹,沉默着,仿佛真的在权衡这个提议。

静默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长到苏语寂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宇文屹才缓缓开口。

“不能。”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落在她的耳朵里甚是刺耳难听。

苏语寂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有些惨白,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北枭,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手刃仇人,这个期望原本在看到坠子时多了几分,但此刻因为他说的话,又瞬间消灭下去。

见她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唇色褪尽,双眸空洞地死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仿佛那张纸条还在。

宇文屹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蓦地一刺。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回那个风雪肆虐的雪原……小小的她,也是这样绝望无助地死死攥着他的袖口,仰着冻得发青的小脸,带着哭腔问:“哥哥…我们…还能出去吗?”

年幼的他,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一定能!”

可最终呢?他冲出去寻找救兵,却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而那个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抵挡风雪的苏夫人……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之中。

宇文屹别开眼, 不忍再去看她。

他靠回车壁,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平声解释道:“这纸条内容太过含糊。萧樾有千百种说辞可以脱身,可以说是萧夫人留下的寻常家信,可以解释为记录承平侯府旧物位置的备忘。若他心够狠,甚至能反咬一口,说是孤取走木坠后,暗中塞入栽赃于他!”

“授人以柄事小,若因此引发两国战端,兵祸连结,到时候,别说杀不了他,你我二人的处境都将岌岌可危。孤,不可能冒这个险。”

往后不必多说,苏语寂自是能够理解。

越是理解,越是觉得无力。

巨大的挫败感和失落感一齐涌来,苏语寂猛地收回手,闷闷不乐地挪到了马车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他坐下。

变脸比翻书还快。

看着她孩子气的背影,宇文屹喉咙里溢出一声极低的闷笑。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换上一种近乎严肃的口吻,将话题硬生生转开:“话说,这坠子的机关并不常见,里面的纸条…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苏语寂背影一僵,显然忘了这茬。

她身体绷紧,半晌才慢吞吞地转回一点身子,眼神飘忽,张了张嘴,试图胡乱搪塞:“那是因为......”

“苏语寂,孤提醒你一句,编借口也得编得有点水准。”宇文屹淡淡打断她,慢条斯理道:“像什么‘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偷听来的’这种话,太假了。”

话都堵死了,摆明了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苏语寂心头一阵烦躁,索性破罐子破摔,用一种完全放弃挣扎、近乎耍赖的姿态,赌气般地脱口而出,“我算出来的!”

“什么?”宇文屹眉梢微挑,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语寂脸不红心不跳,大拇指轻点其余四指指腹,一通比划,“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无语看了她几秒,宇文屹了然点头,语气带着一丝荒谬的调侃,“行,道行挺深。”

“多谢殿下谬赞。”

“既然苏大师能掐会算,连这等秘辛都能窥探。”宇文屹手臂随意地支在小几边沿, 懒散抬眼, 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起了逗弄的心思,“那不妨再替孤算上一卦。算算看,孤此刻心中,最想除掉的那个人…是谁?”

眸底的温度一点点褪去,语调虽依旧和缓,但侵略意味十足。

苏语寂下意识躲开了。

转瞬又觉得不该这么心虚。

她快速稳了稳心神,猛地抬起头再次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前世那些破碎的线索、模糊的怀疑在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车厢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端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背脊挺得笔直,一双澄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眉梢处带着抹不自知的媚态。

宇文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面上情绪平平,但脑中翻涌着几分难以自控的复杂情绪。

只见她微微眯起眼,一双亮得透彻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许久,最后对上他的视线。

苏语寂定定地看着他,红唇轻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让他心底为之一沉的答案:

“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