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蕙生怎么也没想到,一天之内竟能得到太子两次急召。
也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不过才隔了几个时辰,石室的急令竟又追到了她刚歇下不久的临时药庐。
秦蕙生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大裘都来不及披上,只匆匆抓起案几上的针囊药箱,便随着侍卫疾步冲入通往地库的幽暗甬道。
此时已过子时,夜深风雪未停。
石室内寒意刺骨,如同冰窖。
她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宇文屹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
“晕过去了。”他冰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扎醒她。”
秦蕙生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垂首应道:“是,殿下。”
她不敢多言,急急奔到榻前。
眼前的景象让初出茅庐的秦蕙生心头一紧。
床榻上,女子清丽的脸上笼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青白,不见半分血色,胸口那细微的起伏几乎停滞。
这哪里是晕厥?
分明是要没命了。
在如此阴寒的环境里,仅凭这身单衣和薄被,无异于催命。
“殿下。”秦蕙生转过身,面容淡淡道:,“此女脉息微弱,寒气已深入肺腑。若想让她开口,必先保其性命。还需厚实衣物保暖,否则……”
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明——否则别说扎醒,怕是不等针下去人就没了
听到这话,宇文屹本就阴鸷的脸越见阴沉下来,尚未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墨色的身影动了。
一直静静伫立在一旁的谢提峖,只略一踌躇,便抬手解下了自己肩头那件厚重保暖的狐皮大裘。
他动作利落,几步跨到榻前,将还带着体温的大裘,轻柔却迅速地覆在苏语寂单薄冰冷的身躯上。
狐裘宽大,瞬间便将苏语寂从脖颈到脚踝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得令人心惊的小脸。
谢提峖面色如常地做完这一切,沉默地退开一步,重新隐入阴影,仿佛方才之举,不过职责所系。
秦蕙生心中稍安,自针囊取出银针,屏息凝神,手腕微沉,针尖精准刺向苏语寂额角旁的太阳穴。
针尖刺入太阳穴带来的锐痛骤然袭来,苏语寂只觉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来。
“呃 ——!”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痛吟后,见女子依旧双目紧闭,毫无转醒迹象。
秦蕙生见状,心中暗叫不好。
她不敢有丝毫停顿,又是两枚银针精准地刺入苏语寂头顶的百会穴和颈后的风池穴。
“咳…… 咳咳咳!”
片刻后,伴随着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苏语寂紧蹙的眉目间涌上了清晰的痛楚,额头上更是冒出涔涔冷汗。
半昏半醒间,她只觉被人扶坐起来,苦涩如胆汁的浓黑药汁被强行灌入口中,滑过喉咙时,连舌尖都泛起针扎似的刺痛。
几口药汁下肚,苏语寂混沌的脑中似乎撕开一丝清明。她艰难地掀开眼皮,手足却酸软无法动弹,无力地倚靠在秦蕙生肩上。
鼻翼翕动,捕捉到一丝熟悉又陌生的冷冽气息。苏语寂迟缓地抬眼,正好对上宇文屹居高临下的视线。
“醒了?”他阴着脸,无声地扯了扯嘴角,“那就把话说完。萧樾如何?”
此话一出,不仅苏语寂,连秦蕙生都怔住了。
都说太子殿下冷酷无情,行事暴虐,从不怜香惜玉。原以为他连夜两次召医,是对这女子存了几分顾惜,甚至暗忖过召她来是因女医师方便照料。
如今想来,他就没想让这女子活下来。否则,以太子之能,早该请她那位医术通神的父亲前来,而非她这个尚在磨砺的半吊子。
话音未落,贺定已紧逼一步,声音压抑着焦躁:“出逃前三日,萧樾到底怎么了?!”
尖锐的头痛与喉间翻涌的血腥气让苏语寂眼前阵阵发黑。她狠咬舌尖,试图用剧痛换得一丝清明。
她蹙着眉,眼角湿润,声音嘶哑微弱:“小女……出逃前……三日……他……他已不在……大渊……秘……秘密前往……九曲涧……”
贺定脸上荒谬之色更浓,厉声追问:“他去那鸟不拉屎的绝地做什么?!”
苏语寂闭了闭眼,积蓄着残存的力气,再睁开时,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刻骨的恨意,那恨意支撑着她,让她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了几分:
“清明……前后……” 她喘息着,吐出关键的时间点,“他……将……将在彼处……集结……精锐……借……借道……突袭……北枭……西陲……两座......城池。”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贺定脸上的荒谬彻底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借道九曲涧?突袭西陲?!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地方斥候都寸步难行,大军如何集结?如何突袭?
他张口欲驳,却被宇文屹一个冷硬的手势截断。
“借道?如何借道?”宇文屹冷冷开口,语气微顿,沉声道:“九曲涧天险,飞鸟难渡,大军如何通行?你可知妄言军情,是何等下场?”
“水道……枯……枯水季……” 苏语寂早有腹稿,咳了几声,平稳气息后,艰难地张了张嘴,“上游筑坝……蓄水……待……待时……泄洪……冲开……下游……淤塞……强行……开……开出一条……临时……通路……” 这是她前世亲眼所见,并不难描述,“斥……斥候……只观……常态……不察……暗流……改……改道……”
“筑坝蓄水?强行冲开淤塞?” 贺定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这方法……虽闻所未闻,但理论上……竟有一丝可能!
宇文屹没有作声,思忖半晌,不得不承认苏语寂口中的这个计谋并非纸上谈兵。
枯水季、上游筑坝、泄洪冲道。
有点意思。
可转念一想,这样复杂,她又是如何知晓?
宇文屹眼睛微眯,目光顿地变得十分犀利,“你先前自称在大渊是任人宰割的孤女,这等核心军机,你又是如何知晓?”
他说这话时,神色冷肃,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苏语寂甚至能感受到一丝的讥讽。
气氛窒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语寂的身上。
苏语寂强撑着几近涣散的神志,脑子飞快地转着,脱口道:“是萧樾亲口所言!他透露这些,不过是想诱骗小女,让……让小女以为能与他共谋大事……从而……应允他的求亲……”
她喘息加剧,不等宇文屹追问,又挣扎着抛出一个更具分量的理由,“因……因小女手中……握有父兄遗下的……玄铁令牌……可……可调动北境……十万精锐……”
宇文屹微微讶然地挑了挑眉。
一股寒意夹杂着棋逢对手的亢奋涌上心头,再开口时,声音里是难得的和缓,“清明前后……具体时日?兵力几何?领军者除萧樾,还有谁?筑坝点在何处?”
明明说话的只有宇文屹一人,却好像有七、八张嘴同时说话似的,苏语寂只觉得耳膜嗡嗡响,一股浓烈的血腥猛地从喉间直冲而上……
“噗——”
下一瞬,一口暗红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墨色的狐裘上,黑色的皮毛霎时洇开一大片刺目而黏稠的暗红。
苏语寂张了张嘴,使出最后的力气抬眼看了看,模糊的视野里,只捕捉到宇文屹骤然收缩的瞳孔,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屋中众人皆出露惊愕之色。
“秦蕙生!”宇文屹冰冷的声音第一次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低吼道:“保住她的命!她若死了,你也不必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