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枭国境内,一片白茫茫。
为免节外生枝,宇文屹命人将苏语寂秘密关进了太子府地库。
与其说是地库,不如说更像一间戒备森严的囚室。
青灰色石壁上嵌着几盏兽首铜灯,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更添几分幽深与压抑。
地库一侧,一张铺着厚实靛蓝色粗布被褥的石榻上,苏语寂静静躺着。
她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几近透明,唯独两颊反常地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额前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张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显得异常费力,衬得她愈发脆弱,像个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偶。
最刺眼的,是她纤细脚踝上紧扣的那副镣铐。材质并非沉重粗糙的玄铁,而是打磨得较为光滑的精铁,泛着冰冷的哑光。
锁链不长不短,恰好让她能在床上略微活动,却绝无可能离开这张石榻半步。
床边,一位身着素净深青色布裙的女子正俯身忙碌。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乌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扎针的动作麻利而精准。
作为太子府医官秦仲恺的小女,秦蕙生是第一次受太子差遣,自然不敢懈怠。
金针缓缓刺入穴位,带起一阵酸胀的痛感。
“嗯……” 苏语寂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嘤咛。
她挣扎着想掀开沉重的眼帘,却只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露出茫然失焦的瞳孔,随即又无力地合上。
秦蕙生面色不变,仿佛没看到这微弱的挣扎。
她掀开被子一角,三指精准地搭在苏语寂纤细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风寒入里,郁而化热,邪犯肺卫。高热不退,再烧下去恐有昏聩惊厥之虞。” 秦蕙生声音清冷平稳,对着门外阴影处那道挺拔身影恭敬禀道。
“孤只要她吊着一口气就成。”
“是,殿下。”
话音落,秦蕙生捏开苏语寂的下颌,动作迅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药丸塞入其口中,再迅速灌入少量温水。
昏迷中的苏语寂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弓起,带动脚镣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随即又无力地瘫软下去,眉头紧锁。
秦蕙生不为所动,利落地收拾好药箱,目光在苏语寂脚踝的镣铐上短暂停留一瞬,便匆匆行礼告退。
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呛咳激醒,或许是那朱红药丸的清苦药力开始发挥作用,苏语寂的意识终于从滚烫的深渊中挣扎着,一点点上浮。
她半昏半醒地躺在褥上,眼皮似有千斤重,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石壁不断渗出的阴冷湿气,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寻求一丝暖意或安全感。
“哗啦——!”
随着她的动作,一声冰冷、清晰、带着金属质感的摩擦声,猝然从脚踝处传来!
苏语寂浑身一震,猛地睁大眼睛,目光顺着声音来源,怔怔地落在自己的脚踝上。
冰冷坚硬的禁锢感让她瞬间彻底清醒。
我这是......活下来了?
苏语寂心神震荡,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醒了?”
苏语寂闻声一顿,吃力地偏过头,伸了伸脖子,朝声音方向望去。
宇文屹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背对着炭盆,面朝着她,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隐隐透着几分戾气。
他缓步走近,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高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宇文屹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看来命够硬,大渊的……昭阳郡主?”
他神色漠然,语气平静,可那“昭阳郡主”四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却裹挟着令人难堪的讥诮。
昏暗光线中,四目相对。
他的眉目寡淡冷冽,苏语寂恍惚间竟忆起上一世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这般冰冷残酷,一时有些怔忡。
宇文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
他微微直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踱开半步,玄色衣袍在昏黄灯光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孤的耐心有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三个问题。答得好,你或许能在这石榻上多喘几口气。答得不好……” 他停顿片刻,目光落在她因高烧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秦蕙生的针,或许能让你死得舒服些。”
秦蕙生?
蕙娘?
原来方才为她施针的是蕙娘。
想起她清冷的眉眼,苏语寂的眼底多了一分如雾缥缈的惆怅。
上一世若非蕙娘暗中相助,她恐怕早已命丧北枭,也不知后来蕙娘的结局究竟如何……
“第一,”宇文屹淡漠的声音,无情地斩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如何证明,你是大渊的昭阳郡主,而非细作死士?”
苏语寂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咳了几声才稳住气息:“殿下……若为细作……会选……高烧濒死……孤身拦驾……这条路吗?”
她先以反问示弱,略作喘息,声音更显虚弱几分:“至于……郡主身份。殿下……可派人详查。即便两国断交多年,但……小女父兄之名——苏毋、苏少青,在北境应非……无名之辈……五年前……父兄战死苍溪,大渊帝高谶为彰显仁德……于上元宫宴……亲赐……‘昭阳’封号。”
宇文屹面无表情,目光微侧,向身旁一名身着劲装的侍卫极轻微地一摆手。
侍卫会意,无声退下。
“第二。” 他直视着她,沉声问:“姑且当你的身份是真。一个金尊玉贵,长于深闺的郡主,如何得知‘雁门谷之危’?谁是你的同谋?或是……谁派你前来?”
“金尊玉贵?同谋?”苏语寂不由得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自嘲,“殿下……未免太抬举小女了。自父兄……战死那刻起,我苏语寂……在大渊……便只是……任人宰割的孤女……否则……岂会在孝期……便被强逼赐婚于萧樾……”
“至于……雁门谷……” 她强迫自己镇定,讷讷地回道:“是……是小女……逃出前夜……藏身于……承平侯府书房外……暗影中……亲耳……听见萧樾与其心腹幕僚密谈……”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高谶……为谋雁门谷,不日后将假意与北枭联姻……以我父兄乃至苏家百余口忠烈的身后名相逼……命小女替明珠公主和亲……实则……欲令小女伺机……窃取殿下手中……那半张苍溪峡谷地形图……”
“若小女不从……或事败……便坐实苏氏……谋逆之罪……”
话落,地库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宇文屹依旧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黑眸冷沉如渊,似乎在衡量她这话的真假。
苏语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所言虽非全虚,但许多皆是后事。
上一世,她是在与萧樾定亲半年后才被逼踏上和亲路,而这一世,她足足提前了半年来到北枭。
见宇文屹久久不提第三问,苏语寂有些急了。
到底还是没扛住脑海里天人交战,她咳嗽了几声,强撑着一口气,嘶声道:
“殿下!小女逃出来……不是……为了……苟活!”
“小女带着……大渊……雁门关……以西……三郡十七城……的……绝密布防图!”
“小女别无他求!只求……殿下……他日破城……允我……亲手……将萧樾与高谶……的头颅……悬于……大渊城门……之上!”
最后一个字吐出时,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捂住喉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番动静终于引得宇文屹撩起眼皮,幽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终于,他缓缓直起身,笼罩着苏语寂的阴影随之移开些许。
“第三。” 他居高临下,目光森然如冰刃,“高氏一族向来诡谲狡诈。孤何以确信,你与这布防图,非是为孤量身定做的圈套?又如何证明……你带来的‘诚意’,是真的?”
重来一世,苏语寂还是受不了他这多疑的性子。
好话愣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万幸她方才未提及自己身怀另外半张苍溪峡谷图。
只能用那招了……
苏语寂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强压下心里生出的几分不耐,清声道:“北枭……向以擅察布防著称。殿下若存疑……大可……即刻派人详查图中所注……只是……”
她刻意停顿,唇角艰难地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大渊的布防经营长达数十年,据小女所知,雁门关内都有大渊精兵秘密。殿下可要抓紧......免得误了时机......追悔莫及。”
话音刚落,宇文屹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并未暴怒,只冷冷地笑了一声。
“追悔莫及?” 他低沉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带着十足的嘲讽,一双冷寂阴鸷的眼死死盯着苏语寂。
苏语寂被盯得头皮都在发麻,表面镇定,心里已是七上八下。
就在这时,先前奉命去取物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步入地库,手中正捧着秦蕙生方才从苏语寂怀中取出、被雪水浸得半湿的小包袱。
包袱被雪水打湿,系带散开,露出泛黄的纸张 —— 正是那份雁门关布防图。
“查。” 他看都不看包袱,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苏语寂身上,“若有半分虚言……孤便让你亲身体会,‘追悔莫及’这四个字,究竟……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