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无声阖上,将廊下的一切彻底隔绝。

室内烛火通明,檀香漫溢,与窗外的夜露气息交织,凝成一片沉滞的静谧,压迫感无声蔓延。

宇文屹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边,背对着门口。

昏黄的灯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勾勒出冷硬锋利的侧影。

听到脚步声,宇文屹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面上情绪平平,瞧不出半分异样,完全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加上过分幽深难测的眼神,让苏语寂完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依礼敛衽屈膝,“语寂见过太子殿下。”

姿态恭谨,脊背却挺得笔直,不见半分畏缩之态。

话音刚落,宇文屹视线扫过来,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淡淡移开。

半月不见,气色倒是养好了不少。

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是踱步走回书案前,和她面对面。

“起来吧。”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苏语寂依言起身,垂手侍立。

烛火噼啪作响,映亮她褪去病容后惊人的眉眼。

先前一直都没细瞧,眼下仔细去看,隐约有种熟悉感。那五官轮廓似曾相识,尤其是一双眸子,眉梢微挑,带几分冷淡的媚意,眼底却异常澄澈,清可见底。

盯着看了片刻,宇文屹不由眯起眼。他背对羊角灯,身形隐于大片阴影之中。

身量悬殊,苏语寂只得仰头看他,心中虽怵,目光却未闪避。

两人四目相接,脸上都没什么多余表情。

“九曲涧,大捷。”良久,宇文屹沉声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你所言非虚。”

苏语寂心中微定,面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抹清浅笑意,“天佑北枭,殿下神勇。语寂不过转述所知,不敢居功。”

“哦?”宇文屹眉梢微挑,垂眸打量她,忽而抬步,一步步逼近。

苏语寂强自稳住心神,故作镇定地立在原地。

宇文屹似是没想到她竟半步不退,脚步倏然顿住,身体微微前倾,“只是孤在九曲涧,听闻了一些……趣事,还需昭阳郡主解惑。”

一如既往的浅淡口吻,话里却多了几分审度的锐利。

苏语寂抬眸直视他,鼻息间能嗅到他身上隐隐淡然的松枝熏香,她掩下心头的警惕与冷嘲,莞尔道:“殿下请讲。”

“此次大捷,孤俘获不少大渊国的俘虏。”宇文屹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分辨不出喜怒的语气,“孤没忍住关心了几句昭阳郡主,你猜怎么着?”

他冷笑了一声,“个个皆言苏氏满门忠烈,苏家小女苏语寂与承平侯世子萧樾两情相悦,郡主不仅住在承平侯府,两人更是好事将近。”

话音落下,苏语寂呼吸一窒。

她抬眸,径直迎上他的视线,清澈眼底不见丝毫慌乱,唯余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淡淡讥诮:“殿下莫不是信了这些胡话?”

似是无须他答,略一停顿,便自顾自续道:“承平侯一家狼子野心,觊觎我父帅遗留的兵马,为了逼小女携父亲旧部兵马下嫁,故意四处散播此等谣言,以此污小女的名声,想要断了小女的退路。大渊帝更是昏聩不明,以构陷忠烈的苏家为质,迫小女就范。若小女不从,便欲冠以逆贼之名。若非迫于无奈,走投无路,小女又怎会孤身背井离乡,投奔殿下以求庇护?”

她讲话时,宇文屹自始至终都在看她,目光没移动过分毫,眼里泛着诡异的平静。

无声对视数秒,宇文屹收回视线,走到书案后,手指点了点放在包袱上的那块玄铁令牌:“这调兵信物,你如何证明是真的?苏将军的旧部,如今又在何处?你又如何证明,你此刻站在孤面前,不是萧樾精心设下的一场‘美人计’?”

苏语寂倒不怵这一连串问题,也不怕他查证,不过是如实道来。

她看了一眼书案上的令牌,徐缓开口:“令牌为玄铁所铸,重三斤七两,其上铭文乃大渊开国时古篆。要想真正调动兵马,需配合特定调兵程序与暗记。而其中关窍只有家父旧部核心将领知晓。父兄战死后,他们一部分战死沙场或解甲归田,另一部分则继承了家父遗志,留在了北境军队守护百姓。为了安抚人心、名正言顺接管,大渊帝表面将兵权交予小女,实际上小女不过是个傀儡。”

“众人都误以为萧樾是我苏家的女婿,此次出兵九曲涧也是在小女叛逃之前,小女为了顺利离开,只能将计就计,让萧樾假借小女之名、利用小女身份的便利,调动了不少忠于苏家的旧部。但,只要殿下信得过,小女随时都可提供名册与联络之法,也有把握让他们为殿下所用。至于美人计......”

说到这里,苏语寂顿了下,目光坦然地看向眼前的宇文屹,“语寂就当殿下是在夸我。”

宇文屹不着痕迹地一噎,很快恢复常态。

他难得轻笑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直接调转话题,“郡主,可是第一次来北境?”

他语气平淡,仿佛闲聊,但落在苏语寂耳朵里更像审问。

她浅笑一下,“回殿下,此前有过一次。幼时曾随母亲来过,探望驻守北境的父兄。”

“哦?”宇文屹状似随意地追问,“郡主句句父兄,怎么没听你提起令慈?”

“......”苏语寂表情变了变,笑意僵在嘴角,忍着喉间哽咽,“家母已逝多年。”

宇文屹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凝滞一下,不咸不淡追问:“如何离世?”

“第一次来北境时,行至半途,遭遇百年罕见的大暴雪……护送队伍被冲散……母亲带着小女躲进一处山洞避寒……母亲仁慈,风雪之中还救下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她的声音很轻,“第二日雪停……母亲她……为了护住两个孩子,将小女与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中……自己……被活活冻死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飘散在空气中。

“那.....那个孩子,如今在何处?”

苏语寂没想到他会追问这个细节,反应了一下才低声道,“小女醒来时,已经在父亲军中。据救回我的军士说,并无看到其他人。军医说或许是我与母亲濒死之际,出现了幻觉。”

都说将死之人会看到幻象,苏语寂后来也仔细回想过,对那小男孩的脸孔和具体模样,甚是模糊,想来军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听她说完,宇文屹已是心神俱震。

如果那天早上,他没有迷路......苏夫人是不是就......

他强压下了心底的激荡,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来,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抽出压在令牌下方那块渌波色手帕,“这帕子可是你口中的遗物?”

这帕子自母亲离世后,苏语寂几乎不曾离身,她瞳孔微闪,低头应是,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讨要回帕子。

不等她开口,宇文屹已伸出手,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她,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既是遗物,好生收着。”

苏语寂有些诧异,但此刻无暇细究。

似是担心宇文屹反悔,她快步上前,拿起手帕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丝绸触感让她心头稍安。

苏语寂再次屈膝,深深一礼:“谢殿下恩典。”说罢她瞥了一眼案上的包袱。

宇文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明白她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正想松口,忽而想起侍卫翻出贴身衣物时的不自在,眸光微沉——归还的念头当即掐灭。

宇文屹缓缓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听不出情绪:“退下吧。”

话落,苏语寂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失望——她以为至少包袱里的普通衣物会还给她。

“是,语寂告退。”她垂下眼帘,掩住情绪,矮身一礼,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扉时,宇文屹低沉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慢着。”

苏语寂动作微顿,回头看他。

“需要什么,让秦蕙生重新给你置办。”他的语气略微生硬,语调却异常温和。

苏语寂露出一个还算滴水不漏的微笑,柔声道:“……多谢殿下。”

再转身时,脸上那份我见犹怜的柔弱,顿时散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