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北枭,料峭春寒尚未完全褪去。
庭院里几株耐寒的梨花挣扎着吐出花苞,远远看去,倒也添了几分生气。
苏语寂披了件鹅黄色的披风,坐在窗边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膝上摊开着一本《北枭舆地志》的画谱,手里捧着一碗浓稠的药膳,一点一点地抿着那褐色的汤汁。
坐在对面的秦蕙生正擦拭着一个针灸铜人,她瞥了一眼案几上的香漏,“姑娘,卯时三刻就该当午膳吃了。”
苏语寂瞳孔一亮,“可以吗?”
秦蕙生看着她明亮的眼神,温和无奈地启唇:“您说呢?”
苏语寂将碗轻轻搁在小几上,坦白道:“我真喝不下了,早膳才下肚不到一个时辰。”
自那日“坦诚”交谈后,宇文屹对她的“关怀”骤然升级,一日五次的滋补药膳雷打不动地送来。
她胃口本来就不大,连日这么喝下来,只觉得胃中沉甸甸的,腻得发慌。
“殿下说了,一日五次,一次也不能少。”秦蕙生轻笑着起身,将碗重新塞进她的手里,“殿下也是为了姑娘的身子着想,还请别为难蕙生了。”
苏语寂嘴角微微下撇 ,满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
这男人是在假借关怀报复她吧?想把她活活撑死。
怎么重来一世,倒转了性子?
她在心里将宇文屹狠狠腹诽了一通。
印象中上一世,她初到北枭,水土不服,尤其不适应北地酷寒。那个冬天格外难熬,她高热不退,几次在昏沉中抽搐,感觉自己活不过那个冬天。
彼时,她是前来和亲的太子妃,何曾得到过宇文屹半分垂怜?
不仅从未踏入她病榻前一步,甚至连一句虚情假意的问候都没有一句。
如今,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是被“囚禁”的身份存疑的人,他却突然如此“上心”……关心有,疏离有,漠然也有。
他的心思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苏语寂一口一口喝得极其缓慢,秦蕙生倒是极有耐心,一边哄着劝着,一边帮她将蜜饯准备好。
“殿下体恤,姑娘安心将养便是。这药膳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太医署精心调配,效用是慢些,但固本培元是极好的。”
可是它难喝啊!
苏语寂心想,颇为敷衍地笑着应是。
好不容易将那碗药膳磨蹭着见了底,秦蕙生又立刻递了块晶莹的蜜饯。
美其名曰:压压苦味,效果更佳。
苏语寂木然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甜得发腻的蜜饯。
秦蕙生见她兴致缺缺,知道她心中郁结,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陪她静坐解闷。
毕竟受太子之命,秦蕙生能说的能做的也有限,只能同她聊聊天气和府上的琐事。
今日也不例外。
“听闻东苑的花园里,添了不少新移栽的牡丹。”秦蕙生自然地挑起话题,“说是宫里赏的珍品。”
东苑?
差点忘了这茬!
前世她与那些潜伏的细作联络的唯一暗桩,就在东苑假山凉亭之下。可笑的是,她那时还天真地视他们为故国血脉相连的依靠。
谁承想,她落得那般凄惨憋屈的下场,那些细作可是‘功不可没’!
就在她冒险将至关重要的苍溪峡谷布防图成功传递出去后,不过半日功夫,那封告发她的匿名信就摆在了宇文屹的案头!
信中不仅详述了她的行动,更添油加醋地构陷她与大渊仍有密谋,意图颠覆北枭,显然不想让她活着离开北枭。
这一世,她断不可能重蹈覆辙。
只是,前世萧樾只告诉过她,北枭朝堂上有大渊的细作,却未言明身份与人数。她每次都是看见东苑假山凉亭下的暗记,再以外出采买为由,到城西的胭脂店交接情报。
如今,别说胭脂店了,她连这寝殿都出不去。
“都说牡丹国色天香,是花中之王,想必花开时定是美极了。”苏语寂沉默了几秒,故作忧伤地眨了眨眼,“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看。”
秦蕙生语噎,好一会才道:“殿下既已吩咐姑娘静养,姑娘也不必心急,指不定哪天殿下开恩,允姑娘去散散心。”
苏语寂心知外出无望,见她满脸的真诚,也不好再说什么,讪讪道:“但愿吧。”
——
“带她出席?”
宇文屹缓缓抬起眼,表情掺杂了些许疑惑。
坐在对面的谢提峖浅抿了一口温热茶水,“你之前不是一直对她的身份存疑,正好趁这次机会试探个明白。”
宇文屹挑了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忍受自己未过门的娘子,当着自己的面,曲意承欢,伺候别的男人。同样,也没有哪个女子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来夫君,目睹她侍奉他人而无动于衷。”他语速平缓,字字如针,“若她真是昭阳郡主,是萧樾的人,必定会露马脚。”
宇文屹听完,沉默了片刻。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其实,通过那日的交谈和那方绣有翠竹纹样的帕子,苏语寂的身份在他心中早已确认无疑。但他并未将此告知谢提峖。
毕竟身份虽明,动机却晦暗不明。
她此番投诚,萧樾是否知情?
她与萧樾的关系,又是否真如她所描述的那般不堪?
要弄清这些,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这倒也是个主意。”宇文屹思忖道,算是认同了他的提议。然后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或川,你何时学会放下你那套怜香惜玉的做派了?”
宇文屹与谢提峖一起长大,对他可谓是了如指掌。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性情为人却大相径庭.
宇文屹性格冷硬,杀伐果决,却只对真正认可的人极重情义。而谢提峖表面谦和冲淡,骨子里虽不失温润底色,但谋算之时,少了几分狠戾,多了几分审慎。
此刻他提出如此计策,倒让宇文屹有些意外。
谢提峖微微一滞,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与苏语寂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
密室中,那双在惊恐慌乱之下偶然瞥向他时,看似柔弱无助却隐约带着一丝洞悉的眼神;在寝殿,那声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或川’;还有她对九曲涧一战提出的那些...令人侧目的谋略......
太多的不合常理之处,不得不让他心生警惕。
他敛去思绪,面上没什么情绪变化,淡淡道:“非是狠绝,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显让,此女……绝非池中之物。莫要被她的表象所欺。”
宇文屹未置可否。
自坐稳太子之位后,对他心怀叵测、欲行算计者不在少数,美人计更是屡见不鲜。这些道理,他宇文屹比谁都清楚。
谢提峖话锋一转,“只是以何种身份带她出席,还需仔细斟酌。”
宇文屹略一沉思,嗤笑一声,“这有何难?”
说罢,他眼神一凝,对着门外沉声吩咐:“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门外侍卫应声。
“去,传秦蕙生来见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