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春雨绵绵。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殿宇的琉璃瓦,织成一层朦胧的水帘,将殿外隔绝,殿内愈显幽深寂静。
秦蕙生端着汤药进来时,苏语寂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檐下如珠帘般垂落的雨滴出神,远远看去,恰似工笔仕女图上那临水照花的伶俜佳人。
在寝殿养了几日,她的身子恢复了七八分,虽仍显虚弱,但脸上已有了几分血色。
许是心里藏着事,神情总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上次知道她的身份是大渊国的昭阳郡主后,秦蕙生对她不禁多了几分同情和敬佩——一个养在深闺的郡主,竟有胆孤身横穿雪原,千里投诚,实乃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即便被太子殿下严令禁止踏出寝殿之外,所见之人亦仅有她一个,也是安之若素。
“姑娘,该喝药了。”秦蕙生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
苏语寂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收回目光,端起药碗,苦涩的药气让她微微蹙眉,但还是小口喝下。
秦蕙生适时递上一小块蜜饯。
苏语寂伸手接过,状似不经意地问:“秦姑娘,这几日怎么......不见宇文......太子殿下?”
秦蕙生正欲收拾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她垂着眼睑,声音平稳无波:“殿下日理万机,行踪岂是我等能随意探听的。”
意识到对方毕竟是敌国郡主,自己方才的回答略显失礼,秦蕙生又补充道:“姑娘好生休养便是,莫要多思多虑。”
这话虽滴水不漏,字里行间却透着明显的疏离与戒备。
苏语寂心下了然,不好多问。她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转而聊起了北地气候。
"入春以来,雪水消融。北枭国想必鲜少遇到旱季吧。"
秦蕙生整理着榻上的薄毯,闻言动作未停,淡声道:“北地辽阔,旱涝无常。”
“那倒好,不比大渊,每到春耕时节,常遇旱魃为虐。”苏语寂眼睫微垂,语气忧郁清冷。
秦蕙生余光扫过她怅然的神色,接口道:“旱情严重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西陲边境那边,今春旱得厉害,河床都快见底了。”
提到西陲边境 ,苏语寂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略带感慨叹道:“天灾人祸,百姓不易。若再无水赈灾,只怕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了。”
“是啊,听说为争那点救命的水源,有些地方的刁民已经聚众闹了起来,砸了乡绅的粮仓。要不是殿下心系黎民,向陛下请旨亲往赈灾,亲自前往......”话说到一半,秦蕙生意识到自己多言,忙岔开话头,“南北两地,各有各的不安生。”
苏语寂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弯了弯嘴角,“是啊,天意难测,各有各的不安生。”
秦蕙生含糊地应了一声,显然不想在此话题上深入。她将点心往苏语寂面前推了推:“姑娘尝尝这个,厨房新做的。”
苏语寂点到为止,从小碟中拿起一小块桂花糕轻咬了一口,心里跟明镜儿一样。
心系黎民?请旨前往?
能让秦蕙生一个养在内宅的女子都知晓详情,想来宇文屹没少在城中散播这番说辞。
民间舆情汹汹,宫中定是奏报不断。宇文屹顺势再寻了个弹压、赈济的由头,前往西陲边境再正常不过了。
不仅能顺理成章地调动精锐兵力,更能以运送赈灾粮草物资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将修筑工事所需的一应物料混入其中。
届时,他只需在“寻找水源”或“平息暴乱”的过程中“偶然”发现萧樾的阴谋并成功挫败,便是天大的功劳,足以坐实他“天命所归”的太子威名。
这城府,这心机……
苏语寂不得不再次感慨宇文屹手段之高明。他利用了她提供的情报,却将她的存在都巧妙地摘了出去,所有的行动都披着为国为民的正义外袍。
苏语寂在心里惬意的长舒一口气,宇文屹确是个有谋略的,不枉她冒着风雪千里投诚。
但眼下受制于人,她心里还是暗暗地盘算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至少得先能走出这寝殿。
不多时,汤药的效力渐渐发散,带来些许困倦之意。
秦蕙生扶她躺回床上,掖好被角,随即转身,将窗边的纱帘轻轻放下,遮去刺目的天光。
见她如此细致周到,苏语寂心中感动,柔声道:“这几日,辛苦秦姑娘了。”
秦蕙生淡淡一笑,“殿下有令在先,蕙生不过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苏语寂弯起嘴角,语气真诚又坦率,“以我的身份你大可敷衍了事,可你事事亲力亲为,医者仁心,秦姑娘当得起这份赞誉。”
医者仁心......
秦蕙生没想到除了太子殿下,竟还有人将她当医师看待,一时怔愣在原地。
苏语寂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毕竟在上一世,两人也算是知交,知晓她最在意的就是这医者身份。
秦蕙生的阿父秦仲恺虽是太子府医官,但却以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行医为由,从未正式传授她医术。她的学医天赋极高,比她的几个兄长都要出色,一身本事皆是自学而来。
秦氏一家人随秦仲恺居住在太子府西苑偏院,秦蕙生与宇文屹也算是青梅竹马。据她所说,儿时曾无意间救了身中蛇毒的宇文屹,才得他相助,在城郊给她置办了间临时药庐。
说完,苏语寂没再言语,翻身侧卧,闭目假寐。
秦蕙生站在床边,看着苏语寂苍白却依旧难掩绝色的侧脸,想起她方才脱口而出的“宇文”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开口,“姑娘,有些话蕙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语寂表情微顿,缓缓睁眼,迎上她的目光:“秦姑娘,请讲。”
“蕙生知道姑娘是大渊国的郡主,可既已投诚太子殿下,有些忌讳,须得牢记。”秦蕙生一脸认真,正色道:“太子殿下单名一个屹字,字显让。那位谢大人,名讳提峖,字或川。”
苏语寂不解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还是礼貌地应了声。
像是看出她的诧异,秦蕙生简单说明:“谢提峖谢大人的父亲,乃是当朝一品大将军谢义泰,更是太子殿下的武学启蒙恩师,情同父子。太子殿下与谢大人,是自幼一同在谢大将军膝下习武长大的情分,君臣之外,更有兄弟之谊。殿下对谢家,信任非常。”
“那日姑娘唤了谢大人的字……虽然殿下并未深究。但……”她深吸一口气,“若再有类似情形,殿下也绝不会疑谢大人分毫,只会认定是姑娘你……心怀叵测,刻意挑拨,或另有所图。姑娘务必……谨言慎行,切莫再犯。”
原来是担心她。
苏语寂颇感意外,又有些感动,虽然秦蕙生所言皆是她早已知晓之事。
“多谢秦姑娘提点。”苏语寂坐起身来,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声道:“语寂记住了。”
秦蕙生怔了怔,不自在地挪开了眼,“姑娘明白就好,蕙生告退。”
说罢,她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寝殿。
随着殿门轻轻合上的声响,苏语寂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心里却觉得好受了些。
至少,秦蕙生对她,一如前世。
殊不知,远在西陲边境的宇文屹,不仅从未打消对苏语寂的疑虑,甚至还起了几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