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姐姐!”弟弟沈明远正在桌案上练大字,沈明禾她来了,立刻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姐姐快看我写的大字!”

沈明禾蹲下抱了抱他,“今日可乖?”

“可乖了!”沈明远搂着她的脖子,目光向着窗边的裴氏看去,“娘给我绣的小老虎,我都没弄脏!”

沈明禾也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

屋内,裴氏正倚在软榻上,窗外的阳光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针线在指尖翻飞,手中拿的明远冬日戴的虎头帽。

“母亲。”沈明禾放下弟弟,福身行礼。

裴氏头也不抬:“回来了?”

“是。”沈明禾上前两步,“今日大姑娘说,冬月初一舅母要去法华寺上香,想带女儿同去。”

“想去就去吧。”

裴氏剪断线头,仍旧没有抬头。

“多与大房亲近也是好的。”

沈明禾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只是拿声音轻了几分:“女儿……女儿想着……如今父亲一个人在镇江,不如在法华寺供个牌位,也好常去祭拜。”

而一直低着头裴氏在听到“父亲”二字时,终是抬起了头,目光落在沈明禾脸上。

那张与亡夫肖似的面容让裴氏有一瞬恍惚。她仿佛又看见那年春日,沈知归立在船头,笑着向她伸出手:“阿沅,来。”

“母亲?”沈明禾忐忑地唤了声。

而这时“母亲”把裴氏回过神来,只是指尖还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上的虎头,许久后才出声道:

“去吧。”

她顿了顿,

“找杨嬷嬷拿二十两银子。”

得到答复后,沈明禾福身告退,只是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

裴氏仍坐在那里,窗户透出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孤零零的梅树。

…………

回到西厢,云岫正收拾妆奁。

沈明禾打开了一旁的钱匣,数出十两碎银,又抽了张字帖:“让栖竹去找杨阿福,给他一两的赏钱”

“跟他说上次的差事办的很好。”

“剩下的银钱这次买些花帘纸。”

“姑娘还要抄书?”云岫接过字帖,“您的字是跟着老爷练的,自然极好。只是这样会不会被发现……”

“没事,我自有分寸。”

“让他顺便打听打听,最近书铺什么书卖得好。”

说着,沈明禾又从匣底抽出张方子,“再去药铺按这个单子抓些料。”

冬月初一这日,天还未大亮,沈明禾便带着云岫出了竹熙庭。

穿过种满翠竹的小径,远远就瞧见裴悦芙立在芙蓉苑门口,裹着件麴尘绿织金斗篷。

“明姐姐!”裴悦芙提着裙摆跑过来,发间金累丝蝴蝶簪的流苏也晃得欢快。

“马车在角门等着呢,咱们快去吧!”

沈明禾被她拉着手往前跑,忍不住笑道:“咱们慢些,仔细摔着。”

角门外,四辆青帷马车依次停着。车辕上挂着侯府的徽记。

最前头那两辆朱轮华盖车,是侯府主子的座驾。一辆大夫人和大姑娘已经上车了,另一辆明显是给裴悦芙与沈明禾备着的。

后面还有两辆略简朴些,载着随行的丫鬟婆子。

待二人上车后,车夫驾着马匹缓缓驶出侯府。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沈明禾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边早起的摊贩支起炉灶,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

身旁的裴悦芙也凑过来:“明姐姐,你从小在江南长大,应该没去过法华寺吧?那里的素斋可好吃了,今天我一定要带你尝尝!”

沈明禾抿唇一笑:“那就有劳四妹妹了。今日我定要好好尝尝!”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法华寺山门前停下。

沈明禾扶着云岫的手下车,抬头望去,只见朱漆山门上悬着"法华寺"三个鎏金大字,两旁古柏参天,香火缭绕。

顾夫人领着众人拾级而上,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在观音殿前停下。

沈明禾看着殿内金身菩萨低眉垂目,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楚。

犹豫片刻,她上前一步,轻声对顾氏道:“舅母,母亲交代,想借这个机会在寺里给父亲供个牌位……”

顾氏闻言,目光柔和了几分:“你是个孝顺孩子,应该的。”

转头吩咐身边的丫鬟璎珞,“表姑娘初次来这寺中,你带表姑娘去办吧。”

裴悦芙听着有这样的安排,正要开口,顾氏却已经直接瞪了她一眼。

“你昨日不是说要给祖母祈福吗?”

裴悦芙看着顾氏的脸色,知道自己是没机会一起了,便撅着嘴低下了头。

沈明禾见状,福身道谢后便跟着璎珞往偏殿去。

穿过一片竹林,又绕过放生池,璎珞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表姑娘,就是这儿了。”

沈明禾温声道:“多谢姐姐带路。这边还要耽搁些时候,姐姐先回去伺候舅母吧。”

等璎珞退下后,沈明禾才走进院门。

只见一位年轻僧人正在洒扫,便上前行礼:“小师傅,我想在寺里供个牌位。”

僧人放下扫帚,双手合十:“施主请随我来。”

禅房内檀香袅袅,那年轻僧人取出一本册子:“寺里有三种供奉:普通牌位一年十两银子,可享初一、十五香火;中等牌位一年二十两,每日早晚课诵经时都会念及;上等牌位一年百两,除了早晚课,每逢佛诞日还会专门做法事。”

沈明禾想着裴氏给了二十两银子,自己也拿不出多点银钱,便开口道:“要中等牌位。”

僧人提笔记下:“施主可要写个名字?”

“沈……”沈明禾顿了顿,“就写‘先考沈公讳知归之灵位’。”

僧人点头:“施主稍候,贫僧去准备。”

办完供奉牌位的事,沈明禾走出禅房,目光被院外另一条蜿蜒的小径吸引。

那路隐在竹林间,通向半山腰的一座亭子。

“姑娘,该回去了。”云岫看着自己姑娘的神色小声提醒。

“都出来了,随便看看吧。”沈明禾提起裙摆,就向小径走去。

“就去那亭子坐坐,不远。”

冬日的山间,只剩枯黄的落叶铺满小径。

沈明禾踩着松软的落叶,听着脚下“沙沙”的声响,想起在江南时,她跟着府里的大夫上山采过药。

那时她总爱蹦蹦跳跳,踩得落叶乱飞,云岫也总是在后面喊着“姑娘,慢些!”

想着这些,沈明禾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姑娘笑什么?”栖竹好奇地问。

“想起从前……”沈明禾话未说完,忽然顿住。

只见刚刚还无人的亭子里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一主一仆的模样。

那主人身着玄色锦袍,侧脸轮廓分明,正望着远处的山峦出神。

后面的侍从略弯着腰随侍着。

眼见那人就要转过头看向这边,沈明禾连忙转过身来,带着云岫往另一侧的山坡走去。最后二人在坡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望着远处的山色出神。

亭子里,戚承晏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既白色的身影流转。

少女发间簪着支白玉兰,裙摆随风轻扬,像只翩跹的蝴蝶。

他低声呢喃:“肥肥……”

“殿下说什么?”

身旁的内侍王全连忙躬身问道。

戚承晏收回目光,神色淡漠:“无事。”

王全微微抬起头来偷眼打量主子。

陛下自入秋后便一直病着,太子殿下雷霆手段处置了数十位与江南贪案有关的官员,赵王圈禁,楚王赐死。

所以自主子从江南归来后,这两三个月就再在主子身上见过这般松意。

今日是先皇后冥诞,殿下是特意来法华寺祭拜——先皇后生前最爱这寺中的腊梅。

戚承晏望着山坡上的少女。

此刻她正与丫鬟说笑,眉眼间尽是灵动。

那日在船上面对自己时,她可不是这样的开心。

山坡上,云岫指着不远处的院落:“姑娘快看,那边的腊梅开得真好。”

云岫嗅着空气中的冷香,开口道:

“听说栖竹说这素斋里最有名的是道腊梅酥呢。”

“就知道吃!”沈明禾笑着打断她,就在二人说笑间,忽闻钟声自山顶传来。

沈明禾看了看天色,

“云岫,我们该回去了。”

纵是再不舍,笼里的鸟也是要回笼的。说罢便地站起身往山下走去。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

冬日的寒风掠过枝头,带起几片残叶,戚承晏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现在这块是也是母亲留下的,随后开口吩咐道:

“让膳房都加一道腊梅酥。”

他又顿了顿,“去查查,那是哪家的女眷。”

说罢便转身朝寺内别院走去。

沈明禾跟着裴悦芙跨进斋房时,八仙桌上已摆满素斋。雕成莲花状的豆腐羹、用松茸仿制的素烧鹅、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糖醋鲫鱼”——仔细看去竟是面筋所制。

“明姐姐快看!”裴悦芙指着琉璃盏中精致的糕点,“这定是腊梅酥!”

只见那糕点花瓣般的酥皮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金黄的色泽犹如腊梅在冬日暖阳下闪耀的光芒,还带着梅香。

但不知怎么了,这股清香让她想起方才山坡上那抹玄色身影,心头莫名一跳。

但沈明禾的脑子却不想再深想下去了,因为这腊梅酥实在太好吃了!

轻咬一口腊梅酥,外层的酥皮瞬间在齿间散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仿佛是冬日里踩在雪地上的声响。

紧接着,内馅的香甜缓缓在口中弥漫开来,与酥脆的外皮相得益彰。

这一定是她今天诚心诚意跪拜,感动了菩萨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