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泰二十八年的寒风似乎格外凛冽,吹得整个上京都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先皇驾崩,举国哀恸。
新皇在国丧期满后登基,次年改元元熙,寓意万象更新,天下太平。
如今,正是元熙三年的清明时节。
这三年来,朝堂局势虽未再起大的波澜,却仍似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涌动。
元熙帝登基后,以雷霆手段整顿朝纲,先是肃清前朝吏治,大大小小数百位官员被轮番清算。
刑部大牢的血气足足几个月未曾散尽,听说当时午门外的青石板被冲刷了无数遍,仍沁着洗不净的暗红。
随后新政如疾风骤雨:吏治考核改作“三年一考三察”,贪腐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赋税减了三成,农户手中的田契终于能安稳地压在箱底。
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茶楼酒肆间甚至有了笑谈声,只是朝中权贵们仍绷着一根弦——新帝重启厂卫制度,百官皆在监视中。
而这淑妃娘娘成了淑太妃,她虽未再进一步,却因四皇子与新帝自幼的情分,母子二人倒也安稳。
三年前新帝登基当日,四皇子便受封豫王,赐府邸于城东朱雀街,如今早已开府别立。
坊间甚至有传闻,新帝亲口许诺,待豫王成亲后,便允他将淑太妃接出宫奉养。
这一举动,既全了孝道之名,又让豫王府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昌平侯府在这三年里,像一艘稳稳穿过暗礁的船。
昌平侯裴渊的务实性子,恰合了新帝的胃口。他任户部郎中时,曾连日核算江南水患的赈灾账目,硬是从层层虚报中抠出十万两白银。
新帝在早朝上当众赞他“如秤砣压秤,分毫不错”,短短三年便将他拔擢为正三品吏部左侍郎。
如今的裴渊掌官员考绩,一笔便能定多少人前程,侯府的门槛险些被拜帖踏破。
至于二老爷裴行,倒还是老样子,虽未升迁,在礼部领着五品闲职,却也未曾犯错,日子过得安稳。
而最让侯府上下翘首以盼的,是大公子裴佑安。这位三年前离京游学的长孙,月前递了书信归家,说不日便要回府准备秋闱。
而沈明禾已经搬来了云水居。一年前侯夫人顾氏说她也大了,便亲自挑了这个院子给她。
搬进来那日,裴悦芙倚着门框笑她:“这地方清静得能修仙儿,是合了你那副菩萨样。不过呀,这么清净的地方配你这个摆件样子,倒有些浪费!”
她确实活成了侯府最规整的摆件。晨昏定省从不误时;老太太佛堂里的经书大半都是她抄的;书案上摊开的永远是《女诫》;连最庄重的顾氏都赞她“像是我们侯府嫡亲的姑娘”。
但只有裴悦芙知道,这位表姐偷偷用抄经的宣纸写话本子,被发现了便一脸无辜:“给远哥儿编的童谣罢了。”,可远哥儿如今都七岁了!
…………
“姑娘,竹熙庭传话了,让咱们直接去角门。”云岫捧着浅紫披风跨进门槛,忽地怔在原地。
栖竹正给沈明禾绾发,铜镜里映出少女清冷的侧脸。
那眉目清冷,双眸宛如寒潭之水,波光流转间透着疏离。琼鼻秀挺,唇色淡淡,肌肤胜雪,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端的是圣洁模样。
“发什么呆?”沈明禾转头轻笑,镜中那双杏眼忽地闪过狡黠的光,惊得云岫心头一跳——这才是她家姑娘。
“好了。”沈明禾站起身,披风扫过妆台,“走吧。”
等沈明禾上了马车,裴氏打量着女儿。三年光景,当初那个在镇江爬树摘果的野丫头,如今连扶车辕的姿势都透着侯府闺秀的端庄。
只是……
“姐姐!”七岁的沈明远靠了过来,“我背会《论语》了!”
沈明禾从袖中摸出油纸包:“远哥儿真厉害,姐姐特意让阿福……”
“梅子?”沈明远眼睛发亮。
但还没等他拿到,裴氏直接劈手夺过了纸包,“外头的东西也敢给远哥儿吃?”
沈明禾垂眸捻着腰间玉佩穗子:“阿福说这是东街王记……”
“王记李记都不行。”
沈明禾看着母亲将梅子掷出车窗,忽然抿唇一笑:“是女儿糊涂了。”
却不知她袖中藏着的另一包梅子还硌着手腕,沈明禾暗暗发誓今晚要就要全吃完!明日让阿福再买两包!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法华寺门口。
这三年来,因在孝期,沈明禾也只有她上香时才能出府,每次也都是来这法华寺。
等绕过几处大殿后,几人才来到供奉沈父牌位的偏殿。
等祭拜过后,裴氏就带着沈明远去更衣,只剩沈明禾跪在蒲团上,望着父亲牌位出神。
“父亲”香灰簌簌落在青砖上,她絮絮低语,“这三个月没来看您,您别怪我。”
殿外传来梵音阵阵,她声音依旧很轻:“母亲和远哥儿都很好,你刚刚也看到了。侯府上下待我也好,连老太太都说我像侯府的姑娘……”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眼中泛起水光:“可我还是想做镇江沈家的女儿……”
“我现在也挣了好多银钱,每月都能有二三十两呢。”
“您留下的书稿我都整理好了,等我再攒些银子,就找书局印出来...”
只是还没待她说完,裴氏就带着沈明远回了偏殿。
“去禅房用些点心吧,从府里带的茯苓糕还温着。”
沈明禾攥了攥衣角:“女儿……想去素斋堂。”
裴氏抬眼时见女儿眼眶微红端跪的模样,想拒绝的话也没说出口,终是点头:“去吧,带上云岫栖竹。”
刚到膳厅外,云岫就指着膳房外新晒的榆钱开心说道“姑娘快看!定是要做榆钱窝窝。”
“我看那边好像还有我们江南的花糕!”
沈明禾也凑近蒸笼嗅了嗅,确是花糕的味道,然后就问了正在添柴的小沙弥:“小师父,往年清明只有青团,今年怎添了这许多时鲜?”
小沙弥挠挠光脑袋:“有位贵人常来礼佛,监寺师叔就让多备……”
话还未说完,一名灰袍僧人疾步跑来:“智明!去把后山的春笋挖了。”
又朝沈明禾合十行礼,“小徒胡言,施主见谅。”
说罢就带着小沙弥离去了,沈明禾望着僧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到厅内坐了下来。
咬了口花糕又拿了个榆钱窝窝,清甜滋味漫开时,她眯起眼笑了。
管他什么贵人,这榆钱窝窝可比侯府的八宝鸭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