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军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毕露,显示出主人极度的克制。
他受过最严苛的训练,早已习惯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但此刻,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无力感,却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孙晨低着头,手指在那部崭新手机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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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冰冷的系统提示,像是一把把淬毒的匕首,扎进他的眼眸深处。
他亲手点燃的燎原之火,就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用最粗暴、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彻底扑灭了。
连一丝火星,一缕青烟,都没有剩下。
“是钱卫东。”李军的声音沙哑而干涩,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雷老将军的电话,就是他接的。”
“他用‘顾全大局’、‘按程序办事’这些话,把将军所有的压力都顶了回去。然后,反手就掐死了所有的舆论。”
李军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铅块,砸在孙晨的心头。
孙晨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崩溃与绝望,甚至连愤怒的痕迹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终于亲身体会到了。
那种凌驾于规则之上,视民意如草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真正的权势。
那不是赵立雄这种级别的角色能拥有的力量,那是来自更高层面的,一张足以遮天蔽日的网。
前世,他就是被这张网,活活困死,碾成了泥。
这一世,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破网的利器,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火焰,在那张网面前,不过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
《江城都市报》报社,总编办公室。
陈珂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一份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文件上,白纸黑字,印着“停职反省”四个刺眼的大字。
理由是:报道内容未经严格核实,引发恶劣社会影响,严重损害了报社的公信力。
“总编,我不服!”她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我的每一个线索都有证据!每一个采访都有录音!哪里失实了?!”
总编,那个曾经力排众议让她发表文章的男人,此刻却一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小陈,别说了。”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与颓唐,“这是省委宣传部直接下的通知,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太年轻了,你以为你在揭露真相,其实……你只是成了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叮铃铃——”
总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无比恭敬。
他没有回避陈珂,而是直接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温和而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长风啊,你们报社那个实习记者,太没有政治敏感性了。一篇报道,搞得满城风雨,让省里和市里都非常被动。”
正是副省长,钱卫东。
“是是是,钱省长批评的是!我们已经对她做出了严肃处理!深刻反省!”刘长风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
“嗯。”电话那头的钱卫东,语气依旧温和,“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要引导好。我们做新闻的,要服务于大局,要传播正能量,不能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
“孙晨那个案子,公安机关已经有了定论,那就是家庭纠纷引发的臆想症行为。我们不能因为他爷爷是功勋,就去质疑法律的公正性嘛。至于那个张德海,如果真的有问题,纪委和公安自然会去查,我们媒体,不要越位,更不要捕风捉影,制造对立情绪。”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钱省长您放心!我们一定严格把关,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陈珂怔怔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听明白了。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定论”、“臆想症”、“家庭纠纷”、“不要越位”……
原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你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悲愤,像岩浆一样从她心底喷涌而出!她不是棋子!她报道的,是血淋淋的事实!是一个个被逼到家破人亡的悲剧!
“我不干了!”
她猛地将那份停职通知撕得粉碎,狠狠地摔在地上,双眼赤红地瞪着总编。
“这个只会粉饰太平、颠倒黑白的地方,我不待了!”
说完,她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冲出了这间让她感到窒息的办公室。
……
同一时间,京城西郊的疗养院内。
雷震刚刚挂断一通来自军区纪律部门的电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阴霾。
电话的内容很委婉,却也无比清晰。
——有地方同志反映,军区有高级干部,在不了解全部事实的情况下,过度干预地方市政,对军地团结造成了不良影响,希望能够“内部提醒”,“顾全大局”。
好一个“顾全大局”!
又是这四个字!
钱卫东,这个笑面虎,不仅掐灭了舆论,还反手一记太极推手,将他这个军区大佬,也死死地按在了“规矩”的框架里!
所有的调查申请,石沉大海。
所有试图通过官方渠道向江城施压的努力,全部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了回来。
他,雷震,手握钢枪,戎马一生,此刻却发现,自己连为生死兄弟的孙子讨一个最基本公道的权力,都没有。
那种憋屈,那种愤怒,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
黑云压城城欲摧。
陈珂被剥夺了发声的武器。
雷震被束缚了手脚。
而孙晨,在李军将他送到医院楼下后,再一次变回了那个孤身一人,无权无势,被全世界定义为“疯子”和“不孝子”的高中生。
他坐在医院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感受着夜晚的凉风吹透自己的衣衫。
手机里,李军刚刚发来一条信息。
“孙晨,我们……暂时输了。将军让你先照顾好自己,不要冲动,再等时机。”
等时机?
孙晨看着这行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等不起了。
爷爷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而他的敌人,此刻大概正在某个高档会所里,举杯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被乌云遮蔽的夜空,那里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令人绝望的黑暗。
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赤红。
难道,真的就这么输了吗?
不!
孙晨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这疼痛,让他无比清醒。
常规的路,已经被彻底堵死。
舆论的武器,被证明不堪一击。
规则,是他们用来束缚别人的工具,而不是保护弱者的盾牌。
既然如此……
孙晨深吸一口气,那股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仿佛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温情也彻底冻结。
“是你们……”
“逼我的。”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那就别怪我,走上那条能将你们所有人,连同你们引以为傲的规则一起,拖进地狱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