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卧牛村,村口竹林旁,苏明哲的茅庐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犬吠鸡鸣之声远远传来,更添了几分乡野的宁静。

李辰安的马车在村外里许便已停下。他今日刻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员外袍,料子虽好,却无甚起眼的纹饰,手中摇着一把普通的竹骨折扇——尽管这凛冽冬日里摇扇的举动显得有些怪异,却也勉强能算作某种雅士的标志。

他只带了张迁,命赵磐等护卫远远在村口等候,力求不惊扰这份清幽。

张迁上前,轻轻叩了三下柴扉,等了片刻,柴扉内才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随即“吱呀”一声,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甚至在袖肘处都有些磨损的儒衫中年文士,出现在门口。

他面容清瘦,下颌蓄着三缕打理得颇为整齐的美髯,眼神平和中带着一丝久居山林、不与人语的疏离和审视,他手中还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显然方才正在潜心阅读。

见到门外站着两位衣着虽不华贵却也非寻常村夫打扮的陌生人,尤其是李辰安那与乡野格格不入的员外郎派头,苏明哲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被打扰了清静。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李辰安和张迁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才略带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许久未曾与外人交谈般:“二位客官是……迷路了,还是寻人?”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丝礼貌的疏远。

李辰安见状,心中暗道:这苏明哲果然是做久了隐士,他上前一步,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和煦、最人畜无害的笑容,对着苏明哲深深一揖:“老丈安好,晚辈一行,并非迷路,实是……慕名而来,特来拜会东篱散人苏先生。”

听到东篱散人四字,苏明哲的眼神才微微一动,但依旧带着几分警惕:“哦?老朽不过一介乡野村夫,早已不问世事,何来名声值得二位专程探访?”

李辰安知道,对付这种清高的隐士,不能操之过急,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语气诚恳地说道:“先生谦逊了,先生之学识品行,晚辈早有耳闻。今日冒昧打扰,实是有一些人生困惑,想向先生请教一二,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苏明哲沉吟了片刻,终究是读书人,不好将慕名求教之人拒之门外。他侧过身,让开一条通路,淡淡道:“陋室简陋,若二位不嫌弃,便请进来奉杯粗茶吧。”

“多谢先生!”李辰安与张迁对视一眼,迈步入院。

院内那几株枯菊在寒风中傲然挺立,倒也与主人的风骨有几分相似。

茅屋之中,陈设简朴至极,唯有四壁皆是书卷,堆叠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特有的微涩气息。

一张磨得发亮的旧书案,几张竹制坐墩,便是全部家当。

三人分宾主落座——其实也无甚主宾之分,李辰安和张迁很自然地拣了客位。

张迁此刻有些局促,他本想帮忙沏茶,却发现苏明哲这里只有一套粗陶茶具,水壶里的水也是凉的,连个像样的火炉都没有。

他正手足无措间,苏明哲已然起身,从角落的瓦罐里舀了些清水,又从一个布袋里抓了一小撮颜色暗沉的粗茶叶,动作熟练地开始生火煮茶。

李辰安看着他那忙碌的背影,又扫了一眼屋内清苦的环境,心中暗道:看来这位苏先生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原生态”。

待到泥炉上的炭火好不容易烧旺,水汽氤氲,苏明哲才将煮好的、颜色深褐的茶汤分别倒入三个缺了口的陶碗中。

他将其中两碗递给李辰安和张迁,自己则端起一碗,吹了吹热气。

“乡野之地,无甚好茶,二位将就着润润喉吧。”他开口道。

这几日,村中偶有去城里赶集的后生回来,也曾零星提及城中新来了一位闲王殿下,年纪轻轻,却颇有些雷霆手段,又是净水,又是烧制什么“神泥”,闹得动静不小。

只是那些后生口齿不清,描述得颠三倒四,苏明哲也只当是些坊间传闻,并未尽信。

但眼前这位年轻人,衣着虽不张扬,但那眉宇间隐隐透出的贵气,以及那份即便身处陋室也依旧从容不迫的姿态,绝非寻常富家翁所能拥有。

“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从何处来?又欲向老朽请教何事?”苏明哲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李辰安放下手中的茶碗——那茶水苦涩得他只抿了一小口便再也难以下咽。

他站起身,对着苏明哲再次郑重一揖,朗声道:“晚生李辰安,大夏七皇子,月前奉旨,就藩云州。因久慕先生大名,今日特以布衣之身,前来拜会,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苏明哲虽早有几分猜测,但当李辰安亲口道出身份时,还是让他握着茶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竟然……真的是他!

这位传说中体弱多病、与世无争,被发配到这不毛之地的边缘皇子,为何会亲自来到他这荒村野庐?又为何对自己如此礼遇?

“原来……是殿下驾临。”他缓缓放下茶碗,“明哲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他站起身,想要行臣子之礼,却被李辰安快步上前,一把扶住。

“先生快快请起!今日辰安乃是以晚生后学之身份前来求教,无关君臣之别,先生千万莫要如此!”李辰安的语气诚恳无比。

“不知殿下今日来访,有何见教?”苏明哲重新坐下,目光转向李辰安。

“苏先生,”他开口道,“晚生此来,非为清谈,实有一事相求,还望先生不吝赐教,甚至……不吝援手。”

苏明哲眉毛一挑:“殿下言重了,明哲一介乡野村夫,才疏学浅,何敢言赐教与援手?”

李辰安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先生过谦了,先生之才,晚生早已如雷贯耳,今日晚生斗胆,想请教先生三个问题,若先生能为晚生解惑,晚生感激不尽。”

“殿下请讲。”

“其一,”李辰安伸出一根手指,“先生隐居于此,教书育人,固然是清净自在,远离尘嚣。”

“但晚生听闻,先生当年在京,曾因仗义执言,触怒权贵,以致被贬,先生心中那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当真已如这冬日寒灰,再无复燃之可能了吗?”

这一问,他脸色微变,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也是他最不愿触及的伤疤。

李辰安不等他回答,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先生身在云州数载,想必也曾目睹此地百姓之疾苦,官吏之昏聩。如今,晚生不才,侥幸得了一些浅薄法门,欲在这云州推行新政,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改良农具,烧制水泥,创办工坊……欲使这不毛之地,变成塞上江南。”

“然万事开头难,千头万绪,晚生身边,却少一如先生这般,能高屋建瓴,统筹全局,制定方略的栋梁之才。”

“敢问先生,若有一片荒芜的良田,因无人精心耕耘而杂草丛生,先生是选择袖手旁观,任其荒废,还是愿意亲自下场,除草施肥,助其重焕生机呢?”

苏明哲的呼吸微微急促,李辰安所说的这些新政,他近日也从进城的村民口中零星听闻。

李辰安微微一笑,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语气却变得有几分戏谑:“其三,也是晚生最想问的。”

“先生每日在此与蒙童为伴,嚼菜根,饮苦水,固然是安贫乐道,清高风雅。但晚生听说,先生家中所藏典籍颇丰,其中不乏孤本善本,最是怕潮怕蛀。”

“而晚生那王府,如今新修了书房,宽敞明亮,干燥通风,还特意用上了新研制的水泥地面和防潮涂料,冬暖夏凉。晚生斗胆猜测,先生那些宝贝书卷,若是能挪到我那王府书房,想必会好一些吧?而且,晚生的厨子,最近新学了几道江南小菜,手艺尚可,先生若是不弃,每日三餐,晚生愿以薄酒一杯,粗茶一盏,奉上……”

这话一出,连一旁侍立的张迁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王爷这画风转得也太快了!前面还义正辞严,悲天悯人,怎么到最后,倒像是用美食和豪宅来“勾引”人了?

苏明哲却被李辰安这最后一问,问得是哭笑不得,心中那份因前两问而激起的沉重与激荡,反倒被冲淡了几分。他看着李辰安那张带着几分狡黠的面庞,突然觉得,这位王爷,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真性情。

茅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泥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哔剥”炸响,火星明灭。窗外,寒风卷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观望。

苏明哲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常年握笔而略显粗糙的手,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

李辰安的前两个问题,无疑是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甘的角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是他自束发受教以来,便深植于心的信念。

当年在京城,他不惜得罪权倾朝野的相国,不就是为了恪守这份信念吗?结果呢?被斥为“沽名钓誉之辈”,一纸贬斥,流放至此不毛之地。他曾以为,自己的一腔热血,早已在那冰冷的宫墙和世态炎凉中消磨殆尽。

可此刻,当这个年轻的王爷,用一种近乎天真的直白,再次将这个问题抛到他面前时,他发现,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只是被厚厚的灰烬掩盖了而已。稍一拨弄,便有火星隐隐闪现。

而这云州……

他抬眼望向窗外,那片萧瑟的土地,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屋舍,那些他曾亲眼目睹过的、百姓们在贫困与绝望中挣扎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他何尝不想改变这一切?

当年他初任云州县令,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试图推行一些利民之策,但结果呢?处处碰壁,步步受制。

最终,他心灰意冷,不愿同流合污,只能选择挂印而去,躲进这方寸陋室,以教书麻痹自己,以“清高”掩饰内心的不甘。

如今,这位闲王殿下,却似乎真的在做一些……他当年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情。净水、修路、烧制水泥、以工代赈……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实实在在改善着民生的举措,真的是出自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不着调的年轻人之手?

他真的能信任他吗?

这位闲王殿下,年纪轻轻,身处这权力旋涡的边缘,他今日的许诺,能有几分真心?又能持续多久?

可……若是不试一试,他又如何甘心?

若真能有一个安稳的环境,能让他潜心治学,又能施展抱负,他又何尝不想?

而且,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一身傲骨,早已在现实面前磨砺得圆滑了些许;一腔热血,也曾被冰冷的官场浇熄过。如今,不过是守着这几间茅屋,几卷残书,了此残生罢了。

若这位闲王殿下所言属实,若他真有那份决心和能力,若云州真能在他手中焕发生机……自己这点残存的才学,若能为这片土地,为这些苦难的百姓,再做些什么,即便最终依旧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又何妨一试?

至少,不会再有当年未曾放手一搏的遗憾。

终于,苏明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对着李辰安,“殿下……”他声音微哑,“殿下三问,振聋发聩!明哲……明哲愚钝,困于心障多年,今日方遇殿下这等明主,若再固守这方寸陋室,岂非……岂非自误误人,愧对苍生,更愧对……腹中这点墨水!”

“殿下若不弃明哲驽钝,明哲愿效犬马之劳,为殿下擘画云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明哲亦有约法三章,不知殿下可愿听否?”

“先生请讲!晚生洗耳恭听!”他就怕苏明哲二话不说就答应,那反而不真实。有条件,才说明他是真的深思熟虑过。

苏明哲沉声道:“若明哲辅佐殿下,一应政务,明哲可放手施为,但殿下须给予明哲绝对之信任,不得因宵小谗言而中途易辙,更不得将云州之政,视为殿下个人之奇技淫巧试验场,所有决策,须以利民为本,以长远为计。”

“此乃应有之义!晚生若信不过先生,何必光顾茅庐?”李辰安立刻点头,“先生放手去做便好!”(内心OS:反正我也不想管,锅甩给你正好。)

苏明哲继续道:“明哲用人,不问出身,唯才是举,若有尸位素餐、贪赃枉法者,无论是何背景,明哲必将严惩不贷,届时,还望殿下能鼎力支持,莫要掣肘。”

“好!”李辰安一拍大腿,“本王最恨的便是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蛀虫!先生尽管放手去查,有一个抓一个,有两个抓一双!本王给你这个权力!”(内心OS:太好了!以后得罪人的事都归你了!)

苏明哲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条:“殿下虽聪慧过人,偶有惊世之想,但毕竟年轻,于世情人心,或有未明之处。明哲若在政务上与殿下意见相左,必会直言劝谏,甚至犯颜直陈,届时,还望殿下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莫要以君臣之别,堵塞言路。”

这话,就有些重了,几乎是在要求李辰安纳谏,甚至容忍他的顶撞。

张迁在一旁听得都有些心惊肉跳,生怕王爷动怒。

李辰安却哈哈一笑,站起身,走到苏明哲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神情恳切:“先生此言,正合我意!晚生最怕的,便是身边都是些只会阿谀奉承之辈!先生能将丑话说在前面,足见先生磊落胸怀!

从今往后,先生便是这云州的内政总管,本王与先生,名为君臣,实为知己!云州未来如何,百姓能否安康,就全拜托先生了!”

他紧紧握住苏明哲的手,心里想着全是……甩掉包袱的轻松和对未来躺平生活的美好憧憬。

苏明哲感受到李辰安手心的温度,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恨不得立刻就为这位“明主”抛头颅洒热血。

“好了好了,”李辰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迅速切换回咸鱼模式,“苏总管,以后云州的大事小情就都交给你了。本王嘛……最近对王府后院那几块空地很感兴趣,琢磨着是不是能开辟个菜园子,再搭个葡萄架,夏天乘凉……哦对了,温泉池子的图纸也该再改改了,总觉得泡着还不够舒坦……”

苏明哲:“……”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是草率了,这位闲王殿下,怕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奇葩得多。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那份沉寂已久的豪情,却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或许,跟着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王爷,真的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创造出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来?

他看着李辰安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跟张迁讨论菜园子种什么品种的白菜更好吃,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眼中却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也罢,既遇明主,当不负平生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