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哲出山了。
消息传开,在云州那小得可怜的士人圈子里,不啻于一场八级地震。
谁不知道东篱散人苏先生的脾气?那是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当年连州牧的面子都敢不给,一怒之下挂印而去,怎么会被这位看起来更不着调的闲王殿下给请出山了?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纷纷猜测这位病弱王爷究竟使了什么神仙手段。
而此刻,被众人议论的主角苏明哲,正经历着他为官数十年以来,最诡异、也最……颠覆三观的一次上岗培训。
他是在卯时初刻,天刚蒙蒙亮时,便怀着满腔的激动与豪情,来到了王府。
他一夜未眠,将自己对云州未来吏治、农桑、户籍、律法等各方面的改革构想,分门别类,洋洋洒洒地写了近万言的腹稿,准备向这位新任明主来一次详尽的奏对。
他要让殿下知道,他苏明哲,值得这份知遇之恩!
然而,当他被侍女小环领进王府后院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见王府后院那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新任的代长史张迁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个匠人,围着一个新砌的水泥台子忙碌。
而他们那位本该在书房里运筹帷幄的闲王殿下,此刻正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根炭笔,一手抓着把泥土,正跟那个叫墨承规的技术狂人,为了一件他完全看不懂的、黑乎乎的铁疙瘩争得面红耳赤。
“不对!不对!”李辰安指着那铁疙瘩上一个冒烟的孔洞,一脸你这届工程师不行的嫌弃表情,“风道!风道的位置太低了!热空气是往上走的,你得让冷空气从下面进去,形成对流,才能把火催旺!这叫热力学第二定律,懂不懂?”
“殿下,”墨承规也是一脸执拗,他指着另一边,“可若风道过高,热量会集中于上部,底部燃料燃烧不充分,亦是浪费。”
“那就加两个风道!一个主进风,一个辅助进风,再加个可以手动调节开合度的挡板,这叫可变进气格栅!笨啊你!”
苏明哲:“……”
热力学?可变进气格栅?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他只觉得自己的圣贤书,在这一刻读到了狗肚子里。
“咳咳!”他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李辰安这才注意到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脸上还带着几道黑色的炭灰印子,活像一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花猫。
“哦,苏先生来了啊。”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来得正好,我跟墨先生正在研发一种新式节能灶,能有效减少热量损失,提高燃烧效率,回头推广到全城,冬天能省不少柴火,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玩意儿做得如何。”
苏明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强忍着把自己那万言腹稿塞进新灶膛里一把火烧了的冲动,躬身行礼:“殿下,下官……是来与您商议云州政务的。”
“政务?”李辰安像是听到了什么麻烦事,眉头一皱,“不是都交给你了吗?你堂堂进士出身,前任县令,难道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
“殿下!”苏明哲急了,“政务非小事!吏员的任免、钱粮的审计、各曹司的职权划分……此等大事,若无殿下亲自定夺,下官……下官不敢擅专!”
“有什么不敢的?”李辰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谁的专业能力强,你就用谁;谁的账目有问题,你就查谁;谁不干活,你就让他滚蛋,这很难吗?”
他指着一脸懵逼的苏明哲,用一种项目经理给新员工布置KPI的口吻,简单粗暴地说道:
“苏先生,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云州项目的总负责人。你的核心KPI,也就是关键绩效指标,就三条。”
“第一,人事。我要你用一个月的时间,把州府里所有吃白饭、搞小动作的蛀虫都给揪出来,建立一套只看能力、不看关系,公开透明的绩效考核制度,谁行谁上,不行就下。”
“第二,财务,查!把过去三年的账本都给我翻出来,一笔一笔地查!所有亏空,给我追回来!以后王府所有开支,由你审批,每一文钱的流向,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辰安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制度,我要你牵头,把咱们云州现在做的所有事,从净水、烧水泥,到以工代赈,都给我形成标准化的流程和规章。以后不管谁来,都得照着这套规矩办,我不想同样的问题,以后还要我再费脑子想第二遍。”
苏明哲被这套闻所未闻的KPI、绩效考核、标准化流程给砸得晕头转向,他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个王爷对话,而是在跟某个……账房先生的祖师爷对话。
但他不得不承认,殿下这三条,看似粗暴,却刀刀都砍在了云州吏治的要害上。
“这……下官……领命。”他艰难地消化着这些新词,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李辰安见他应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心情都好了几分。
“对了,”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拿起炭笔,在一张干净的木板上飞快地勾勒起来,“既然你来了,顺便再给你布置个新任务。”
苏明哲心中一紧,心想还有?
只见李辰安三下五除二,便在木板上画出了一个结构奇异的犁。它不同于时下笨重的直辕犁,犁辕是弯曲的,犁头也更小巧,还多了一些可以调节角度的部件。
“咱们云州土地贫瘠,百姓耕作不易。”李辰安指着图纸,百无聊赖地解释道,“这东西,叫曲辕犁。
它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利用杠杆和力学结构,能让人用更小的力气,把地耕得更深、更快。墨先生会先造出样品,然后你将样品交给张迁,组织人手,大规模复制。开春之前,我要让云州所有的自耕农,都用上这种新式农具。”
苏明哲凑上前,死死地盯着那张结构图,他虽不通农事,但身为读书人,一眼便看出了这弯曲的犁辕背后所蕴含的巧思与智慧!这……这何止是改良,这简直是革命!若此物真能推广开来,云州的粮食产量,怕是能翻上一番!
“殿下……此……此乃经天纬地之才!利国利民之器啊!”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赶紧拿去办。”李辰安挥了挥手,“哦,还有一件事。”
他指着舆图上黑风山的位置:“农具再好,没人安心种地也没用,黑风山匪患是一大问题,剿匪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这事,也归你统筹。”
苏明哲一愣:“殿下,剿匪乃军事,是否应由赵磐队长……”
“赵磐负责具体执行,你负责统筹规划。”李辰安打断他,“我不要你带兵打仗。我要你先去搞清楚,那帮人为什么落草为寇。是因为活不下去,还是天生就是亡命徒?前者,可以谈,可以招安,可以让他们变成我们修路挖矿的劳动力,这叫不良资产重组。后者,再让赵磐动手,一劳永逸。”
“具体的方案,你和赵磐、张迁他们商量着办,总之,一个月内,我要听到黑风山匪患被彻底解决的消息。”
说完,李辰安再次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
“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没什么大事别来烦我,我要去研究一下我的新式浴缸了,总觉得出水口的设计还不够科学……”
苏明哲捧着那张画着曲辕犁的木板,脑子里还回响着KPI、绩效考核、不良资产重组这些古怪的词汇,浑浑噩噩地退出了后院。
他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这位闲王殿下,似乎对治理天下毫无兴趣,他所有的奇思妙想,都源自于想吃好点、想睡好点、想洗澡舒服点这些朴素到令人发指的个人欲望。
苏明哲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跟新灶台较劲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一声。
也罢,有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王爷,或许……才是我苏明哲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握紧了手中的图板,大步流星地向着州府衙门走去,他要去开他上任后的第一个会,他要去给那些还在混日子的同僚们,好好讲一讲什么叫做K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