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苍梧宗禁地的青石板上,指尖掐着三枚星纹铜钉,指节因用力泛白。
寒夜的风卷着松涛灌进领口,我打了个寒颤,却不敢挪步——三年前那个血月当空的夜晚,师父的悬棺就停在这禁地深处。
棺盖掀开时,暗红血阵在棺底流转如活物,师父的脸被腐蚀得只剩半张,却还睁着眼睛,瞳孔里凝着我当时的倒影。
"又来试了?"
突如其来的男声惊得我手腕一抖,铜钉"当啷"掉在地上。
我迅速旋身,袖中早扣了枚淬毒的银针——月光漫过对方肩头,是个穿青衫的男人,眉峰微挑,唇角挂着笑,腰间玉牌坠着半朵风干的桂花。
"苍梧宗内门首座寒蘅,"他歪头看我,"三年前悬棺案后,每月十五子时必来禁地外,试三次星轨阵。"他蹲下身捡起铜钉,指腹擦过钉身的北斗纹,"少阳诀的星轨推演要耗寿元,你今年才二十有三,这么拼,不怕折到筑基?"
我捏紧袖中银针,喉咙发紧:"你是谁?"
"墨砚,散修。"他把铜钉递过来,指节有常年握药杵的薄茧,"十八年前,有个冷冰冰的小姐姐在破庙给过我半块桂花糕。"他忽然凑近,眼尾弯成月牙,"那时候你才三岁,被大长老捡回宗门前,在山下流民堆里冻得发抖。"
我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刻着"少阳"二字的石门。
记忆里确实有模糊的暖香——桂花糕的甜,混着旧布衫的烟火气。
可这男人...我盯着他腰间的桂花玉牌,三年来追查悬案时,曾在古卷里见过"御兽散修墨氏"的记载,他们惯以本命兽为引,腰间必佩灵植。
"你跟踪我多久了?"我压下翻涌的记忆,指尖摩挲铜钉的星纹,"今夜来,所为何事?"
"帮你开这扇门。"他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倒出只指甲盖大的金蟾,"你用星轨阵引动门枢,我让金蟾探阵眼。"他指腹点了点金蟾额头,那小东西立刻蹦到石门上,红眼睛滴溜溜转,"你师父当年布的阵,你最熟,我辅助。"
我盯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映着月光却有碎星。
三年来,宗里上下都说我走火入魔,连师弟师妹都避着我,眼前这人却能准确说出我每月十五的动作。
"三息后动手。"我深吸一口气,将铜钉按在石门三个星位上,"你若耍花样——"
"我这把骨头可经不起寒首座的银针。"他笑着退后两步,金蟾突然"吱"地一声,在石门右下角扒拉。
我心头一跳,那位置正是师父常说的"隐星位",是少阳诀的活眼!
指尖掐诀引动星力,石门"轰"地裂开条缝。
我当先钻进去,墨砚的青衫在身后扫过地面。
禁地深处的月光被古柏遮得斑驳,正中央的石台上,有具被腐蚀得不成形的尸体。
腐肉间爬着细如发丝的黑虫,我瞳孔骤缩——蚀骨虫,三年前师父棺木里也有!
"是风行师兄。"墨砚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尸体右手攥得死紧,指缝里露出半枚玉珏。
我蹲下身掰开那只手,玉珏上的"蘅"字刺得我眼睛生疼——那是我十岁入门时,师父亲手刻给我的本命玉珏,半年前在演武场丢了,我找遍全宗都没找到。
"寒首座好兴致。"
冷不丁的男声惊得我几乎要把玉珏摔在地上。
我迅速起身,看见藏书阁的柳青抱着一摞竹简站在禁地入口,月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子时三刻擅闯禁地,按宗规该废去修为。"
"柳师叔。"我把玉珏塞进袖中,"我在查师父的悬棺案,风行师兄失踪半年,如今..."
"悬棺案早结了。"柳青打断我,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是妖修所为,你师父被妖术反噬。"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蚀骨虫喜阴,若在活人体内,会从七窍钻出来。"
我攥紧袖中的玉珏,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等柳青的脚步声消失,墨砚突然说:"你师父的悬棺案,宗里压着没查彻底。"他蹲下身拨弄尸体上的黑虫,"蚀骨虫是苍梧宗秘养的,用来镇守血契。"
我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帮人治过蚀骨虫伤。"他站起身,青衫沾了几片枯叶,"今夜的事,你最好别告诉宗里。"
我没接话,转身往宗里走。
路过演武场时,月光落在演武石上,我忽然想起三天前小师妹娆卿说的话:"师姐的眼睛,像极了当年杀师的妖。"她那时缩在我怀里哭,眼泪把我衣襟都浸透了,可现在想来,她袖中似乎有东西在动,像...虫。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蒙蒙亮。
我翻出三年前记录悬棺案的手札,在"蚀骨虫"那页批注旁,新添了一行字:风行尸身有虫,玉珏在其手。
刚写完,门外传来小徒弟的声音:"首座,云鹤长老让您去议事殿。"
云鹤长老的议事殿飘着沉水香。
我推开门时,他正坐在主位喝茶,见我进来,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蘅儿,听说你昨夜去了禁地?"
"是。"我垂眸盯着他案上的茶盏,青瓷盏底刻着与师父棺木相同的云纹,"我在找风行师兄的下落。"
"找着了?"他放下茶盏,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有人说看见你和个陌生男子进了禁地。"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那是我请来的帮手,懂些御兽之术。"
"帮手?"他指节敲了敲案几,"你师父的玉珏,可还在你身上?"
我攥紧袖中玉珏,心跳如擂鼓。
三天前我在演武场丢玉珏时,只有娆卿在场。
她当时哭着说要帮我找,难道...
"回长老,玉珏在我这儿。"我把半枚玉珏放在案上,"昨夜在禁地捡到的,可能是师兄留下的线索。"
云鹤盯着玉珏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蘅儿,你师父最疼你,他的案子,宗里不会不管。"他挥了挥手,"下去吧,别再乱跑。"
我退出议事殿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走到偏殿时,迎面撞上娆卿。
她穿着月白裙,发间插着我送她的木簪,见了我立刻扑过来:"师姐,我好担心你,长老说你..."
她的手碰到我衣袖时,我清晰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袖中蠕动——是蚀骨虫!
我猛地推开她,娆卿踉跄着撞在廊柱上,眼眶立刻红了:"师姐,你信不过我么?"
我盯着她泛青的指尖,喉咙发苦。
三年前师父出事时,她才七岁,缩在我身后说"最信师姐"。
可现在...
"我信。"我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指尖在她腕间顿了顿——那里有一圈暗红的虫痕,"回房歇着,别乱跑。"
回到住处,我关紧门窗,取出那半枚玉珏。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蘅"字上,突然有血珠从玉珏裂缝里渗出来,在案几上晕开个小圈。
我盯着那圈血,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三年来追查的线索,此刻全缠在这半枚玉珏上,而娆卿袖中的虫,云鹤长老的茶盏,墨砚说的血契...
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我打了个寒颤。
案头的烛火突然晃动起来,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
我摸出那本记录悬棺案的手札,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我三天前写的:"若蚀骨虫现,血契将启。"
而此刻,我袖中那半枚玉珏,正在发烫。
从议事殿出来时,暮色正往廊角里渗。
我攥着袖口那半枚发烫的玉珏,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方才在云鹤长老案前,他看玉珏时眼里那抹暗芒,像极了三年前师父悬棺被打开时,从血阵里腾起的雾气。
"师姐!"
清甜的唤声撞破暮色,我抬头便见娆卿提着食盒站在青石板上。
她发间那支木簪还是去年我用后山老松枝削的,此刻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影。
月白裙裾扫过阶前青苔,可她袖角却不自然地绷着,像藏着什么活物。
"我煮了莲子羹。"她小跑过来,食盒里飘出甜香,"长老训你了是不是?
我听知客堂的小师弟说,你又去了禁地......"
她伸手要碰我手背,我本能地缩了缩。
这动作让她眼尾立刻红了,像被踩了尾巴的幼猫:"师姐,你是不是怪我没找到玉珏?
那天在演武场,我明明看见它滚进了香樟树下的石缝......"
石缝?
我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三天前我蹲在演武场找玉珏时,地面刚被晨露打湿,石缝里全是泥,根本不可能有玉珏的影子。
她说谎了。
"娆卿。"我按住她欲掀食盒的手,指腹触到她腕间那圈暗红虫痕,"你近日总说头疼,是不是......"
"是后山的野蜂叮的!"她猛地抽回手,食盒"当啷"掉在地上,莲子羹泼出来,在青石板上洇成浑浊的圆。
她蹲下去捡瓷片,我瞥见她袖中窜过一道灰影——是蚀骨虫特有的甲壳反光。
风突然大了,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
我望着她蹲在地上的背影,恍惚看见三年前那个躲在我身后的小丫头。
那时她才七岁,师父的血溅在她月白裙上,她攥着我衣角说:"师姐的手好凉,是不是也害怕?"
"娆卿。"我蹲下去帮她捡瓷片,指尖触到一片锋利的碎瓷,"你上次说,在藏经阁看到本旧笔记,写着'血契启时,蚀骨现'......"
"我、我记错了!"她突然站起来,瓷片割破我的手指,血珠落在她鞋尖,"师姐我先走了,晚课要迟到了!"
她跑远时,裙角带起的风里有股腐叶味——那是蚀骨虫最爱栖息的地方的味道。
我望着她跑过月洞门的背影,袖中玉珏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
墨砚的约定是戌时三刻,在后山破庙。
我摸黑穿过竹径时,袖中玉珏的温度随着接近破庙逐渐降低。
庙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熟悉的桂花香——他总说要赔我一盏桂花酿,却总用桂花枝熏衣服。
"查到了。"他靠在断墙上,月光落进他眼尾的笑纹里,"蚀骨虫喜阴,最易在月亏之夜聚在腐木下。
你说娆卿袖中有虫......"
"去乱葬岗。"我打断他,"三年前师父的悬棺是用腐木封的,而乱葬岗有片老槐林,是苍梧宗处理犯禁弟子的地方。"
他挑眉:"好个寒首座,查案比推演星轨还利索。"说着抛来个锦囊,"收着,里面是避虫粉。"
乱葬岗的风裹着铁锈味。
我举着火折子,光斑扫过满地断碑,突然在一块半埋的青石板上顿住——上面刻着与师父棺木相同的云纹,而石缝里,爬着七八只灰黑色的蚀骨虫。
"看这里。"墨砚蹲在老槐树下,用树枝挑起块碎布,"风行师兄坠崖时穿的是玄色弟子服,这布料......"他捻起布角,"是少阳宗特有的冰蚕锦,只有内门长老以上才能穿。"
我喉头发紧。
三年前师父悬棺血案,宗里只说是邪修所为,可风行师兄坠崖前攥着刻"蘅"字的玉珏,而此刻,老槐树下的土被翻掘过,露出半截朽木——正是悬棺用的阴木。
"走!"墨砚突然拽住我往林外跑,他掌心全是汗,"有阵法波动,有人布了困灵阵!"
话音未落,四周腾起黑雾。
我听见蚀骨虫的嘶鸣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东西擦过我后颈,是虫须!
墨砚咬破指尖画了道符,怀里窜出只雪貂,那是他养的御兽"雪团"——雪貂跃入黑雾,虫鸣立刻弱了几分。
"结印!"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指尖抵在我掌心,"按少阳诀的步法,我引虫,你破阵!"
我们在黑雾里绕了七圈,我数着心跳默诵星轨口诀。
当最后一道星光刺破雾障时,我看见三个蒙面人站在林边,为首者袖中爬满蚀骨虫——和娆卿腕间的虫痕一模一样。
"跑!"墨砚甩出三把驱虫钉,拉着我往山下狂奔。
雪貂在前面开路,虫群追着我们的影子,直到撞进宗门禁地的护山大阵才停住。
回到住处时,月已过中天。
我关紧门窗,取出那本记录悬棺案的手札,又翻出从藏经阁偷抄的《少阳秘典》。
烛火在风里摇晃,当我翻到"血契者,以命为引,以星为媒"那页时,手突然抖了——师父手札里夹着的半张画像,画中女子眉心有颗朱砂痣,和我幼时模糊记忆里的自己,一模一样。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惊得烛火熄灭。
我迅速将画像塞进床底的暗格,摸黑点燃蜡烛时,听见云鹤长老的声音:"蘅儿,开开门,宗里接到密报,说你私藏邪物。"
我握紧袖中冷却的玉珏,透过门缝看见他身后跟着四名执剑弟子。
月光照在他腰间的长老玉牌上,泛着冷白的光。
"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去拔门闩。
门开的瞬间,风卷着几片槐树叶吹进来,落在云鹤脚边——那叶子背面,爬着一只极小的蚀骨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