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边尖啸,像无数把钝刀子刮过皮肤。
我俯身在马背上,将墨砚大半个身子护在怀里,他身上的温度正一点点被夜风偷走,冷得像块石头。脸颊上被追风镖划开的口子已经不再流血,凝固的血痂混着尘土,又痒又疼。
官道不能走了。
那些人的背后是风雷谷,是天衍门,是大长老布下的天罗地网。
马儿喘着粗气,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它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悲鸣一声,跪倒在地。
我抱着墨砚滚进旁边的草丛,枯草划过手臂,留下几道刺痛的划痕。
“咳……咳咳……”
墨砚被震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我扶着他坐起,借着微光,看清他脖颈上那些曜日纹的黑线,已经攀上了下颌。
离心口,只有寸许。
“水……”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我解下水囊,喂他喝了几口。他靠在我肩上,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侧。
“桂花糕……”他含混地呢喃,“……凉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
十年前破庙的那个雨夜,我就是把一块被雨水泡得冰凉的桂花糕塞给了他。
“还有一天半。”我低声说,像在告诉他,也像在提醒自己。
我们不能停。
我撕下衣摆,简单包扎了马儿受伤的腿,又喂了些水和干粮。好在它只是脱力,歇过一阵,还能勉强行走。
白天,我们躲在山林里。我不敢生火,只能啃着干硬的饼子,用星轨推演前方的路。地图上,惊蛰谷被一圈浓重的墨色标记,周围是连绵不绝的黑泽沼。
要过去,必须穿过沼泽。
而沼泽前,有一座叫“三岔口”的镇子,是方圆百里唯一的补给点。
也是最显眼的陷阱。
黄昏,我们牵着马,远远看见了三岔口的轮廓。镇子入口处,几面绣着曜日纹的旗帜正迎风招展。
是大长老的人。
墨砚靠着树干,呼吸又急促起来。“我师父曾说……惊蛰谷,有进无出。”
“你师父还说了什么?”
“他说,除非……有人拿着苍梧宗的掌门印信去敲门。”他抬起手,碰了碰我怀里的那半片青铜残片,“小蘅,你师父……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
师父的每一步棋,都像走在深渊的边缘。他把我推向绝境,又总在最后关头,留下一线生机。
比如现在。
我看着镇子,又看了看地图上那片黑色的沼泽。
“墨砚,你信不信我?”
他没说话,只是用还没被黑线侵蚀的右手,费力地在我手心画了一个字。
“蘅”。
我把他扶上马,自己牵着缰绳,绕开镇子,一头扎进西边那片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沼泽地。
黑泽沼里没有路。
马蹄踩下去,是没过脚踝的黑色淤泥。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瘴气,吸入肺里,喉咙火辣辣地疼。
我用布蒙住口鼻,把最后一块干净的布料给了墨砚。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高大的腐木遮天蔽日。沼泽里静得可怕,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墨砚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关都在打颤。
曜日追魂钉的寒毒,在瘴气的催发下,发作得更快了。
我心急如焚,脚下却被一根藤蔓绊倒,整个人摔进泥水里。怀里的青铜残片掉出来,砸在淤泥上,发出一声闷响。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半片青铜残片,竟在黑泥里发出了微弱的青光。光芒所及之处,那些浓郁的瘴气像是遇到了克星,纷纷退避。
师父留下的,不只是信物。
我捡起残片,将它举在身前。青光为我们开出了一条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安全通道。
我们在沼泽里走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我牵着马踩上坚实的黑色土地时,整个人几乎虚脱。
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泽沼,而眼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土地是黑色的,石头是黑色的,连远处枯死的树木,都是一种了无生机的灰黑色。
这里就是惊蛰谷。
谷口立着一块三丈高的石碑,上面光滑如镜,一个字都没有。
我扶着墨砚下马,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全身冰冷,只有心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
时间不多了。
我搀着他,一步步走向石碑。当我握着青铜残片的手触碰到石碑时,冰冷的碑面突然亮起。
一行血红的大字,在碑上浮现。
“苍梧来客,命留一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我细想,石碑后方,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身形枯瘦,像一截被风干的树桩。他的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墨砚面前,伸出两根枯柴般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抬起头,兜帽下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双眼深陷,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一具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他就是师父口中的师叔?
“曜日追魂钉。”他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又刺耳,“大长老倒是舍得下血本。”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又或者说,是落在我手里的青铜残片上。
“你师父让你带个将死之人来,是想让他陪我,还是想让我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