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从金砖地面往上漫。
朱珩批完最后一本关于西北军务的奏折，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
庭院里的积雪积了半尺厚，将沉沉夜色映得微亮，几枝枯竹被雪压弯了梢头，梢尖垂着的雪团偶尔簌簌落下，溅起细碎的雪粒。
侍立在一旁的王德全早已留意到皇帝的倦意，适时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放在炕几边缘。
茶盏是甜白釉的，杯沿凝着细密的水珠，袅袅热气裹着参片的微苦，悄然散开。
“沈氏那边，东西送去了？”朱珩端起茶盏。
“回陛下，张秉笔午后便亲自送去了。按陛下的吩咐，两匹蜀锦选的是青灰素色，一支老山参足有五十年份，再配上当归、桂枝这些常用的驱寒药材，都一并交予沈淑女了。”
“嗯。”朱珩终于呷了口参茶，“她……见了赏赐，有何反应？”
王德全略一沉吟，显然是在回忆张文弼回来后的禀报，字斟句酌地回禀。
“张秉笔说，沈娘子初见赏赐时，脸色发白，显得有些惶恐，还说自己是戴罪之身，不敢受这么重的恩赏，推拒了两句。后来听张秉笔说‘陛下旨意不可违’，才跪地叩谢，言语间似是想起从前陛下赏玉佩的旧事，心绪有些激动，还提了前日是自己失手遗落玉佩，悔过之情看着挺真的。”
朱珩目光微微沉了沉，“她收了那两匹蜀锦，可曾说过要如何用度？”
“这……”王德全顿了顿，似乎没想到皇帝会问得这么细，“沈淑女当时没明说。只是张秉笔回来后约莫一个时辰，看守冷宫的张嬷嬷就来司礼监回话，道是沈娘子让人找她传话，想向内务司讨要些棉絮和寻常针线，还说……想向膳房要个熬药用的旧砂铫，说是怕自己那破药罐熬不透药材。”
“哦？”朱珩眉梢动了一下，“讨要棉絮针线，还要了熬药的砂铫？”
“是。”王德全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连额前的白发都垂到了眼角，“据张嬷嬷说，沈淑女特意跟她解释，道是陛下赏的蜀锦料子太厚，她不敢裁成外衫招摇，只想拆了絮在旧衣内里御寒，或是缝补一下漏风的被褥。讨砂铫，则是为了好好煎煮陛下赏下的驱寒药材，说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恩典。”
暖阁内一时静默下来，只闻地龙火道里传来的细微嗡鸣，还有窗外偶尔落下的雪粒砸在窗纸上的轻响。
“她竟将御赐的蜀锦拆了，絮进旧衣？还要了砂铫自己煎药？”朱珩放下茶盏，茶盏与炕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起身踱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寂的雪夜。
“太医署近日是谁当值？”
王德全略一思索，“回陛下，今夜轮值的是太医副使周谨安周大人。周大人擅治风寒杂症，性子也沉稳，从前也给后宫娘娘请过脉。”
“传他来。”朱珩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语气没有半分波澜，“让他带上药箱，不必多带随从。”
王德全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
深夜传太医，还要带药箱，难道是陛下身子不适？可看陛下的模样，倒不像是有病。
“是，老奴这就去传。”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暖阁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太医副使周谨安背着半旧的黑漆药箱，跟着引路的小火者，匆匆步入暖阁。
周谨安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一撮短须，身上还带着一身淡淡的药草清气，见了背对着他的皇帝，立刻躬身行礼。
“微臣周谨安，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朱珩缓缓转过身，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从他紧绷的肩膀到攥紧药箱背带的手指。
“平身。不必多礼，随朕出去一趟。”
“是。”
周谨安心中惊疑不定。
陛下深夜召他，不说看病，反倒要出去？看这方向，似乎不是去后妃宫殿，倒像是往宫墙深处走。
可他不敢多问一句，只默默直起身，紧紧跟上朱珩的脚步。
皇帝并未乘坐御辇，只让小火者取了件玄色狐裘大氅披上。
他领着王德全和周谨安，沿着扫净积雪的宫道，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宫道两旁的宫灯昏黄，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身后的黑暗吞没。
越走，周谨安心里越是打鼓。
这方向偏僻，沿途的宫殿越来越破旧，连宫灯都稀疏了许多，到后来，连引路的小火者都被留在了路口。
再往前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一行人终于在一扇紧闭的，略显破旧的宫门前停下。
门前的积雪没扫，积得比别处更厚，只在门边戳着一盏昏黄的孤灯，灯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昏弱的光映出门上斑驳的红漆，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显是多年未曾修缮。
周谨安抬头，借着灯光，隐约看到门楣上有几块褪色的木痕，像是从前悬挂过匾额，如今却只剩光秃秃的木茬。
这里是……冷宫？陛下深夜带他来冷宫，是要给谁诊脉？
不等周谨安想明白，王德全已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叩动了门环。
沉闷的叩门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突兀地响起，穿透厚重的门板，像三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惊动了院内的人。
沈清弦刚将药罐从炭火上挪开，用破布裹着罐耳，将深褐色的药汁缓缓倒入破瓷碗里。
苦涩的药气弥漫在狭小的屋内，呛得人鼻尖发酸。
看着火还旺，沈清弦用筷子扎着冷窝头放到火上烤。
锦书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手里拿着一件旧袄，笨拙地往里面絮着新棉。
那棉絮是下午刚从内务府领来的，还带着点霉味，却已是冷宫里难得的好东西。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让两人动作齐齐一顿，药碗停在半空，棉絮从锦书指间滑落，两人惊愕地对视一眼，眼里满是疑惑。
这个时辰，雪夜深沉，宫门早该下锁，谁会来冷宫叩门？
厢房里很快传来张嬷嬷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趿拉着鞋子的脚步声。
“催命呢！这大半夜的，谁不睡觉来敲门！”
吱呀—声门闩被拉开。
沉重的宫门，被张嬷嬷费力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照在门外三人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