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门口,张嬷嬷看清门外玄色狐裘上的蟠龙纹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在雪地里,牙齿打颤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剩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连叩首都忘了动作。

“还不赶紧给陛下让路。”王德全呵斥张嬷嬷。

张嬷嬷浑身颤抖跪着爬到一边。

王德全微微侧身,对身后背着药箱发懵的周谨安低声,“周太医,请。”

周谨安这才从“陛下深夜驾临冷宫”的震惊中回过神,连忙低着头,快步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一股劣质炭火呛味和草药的苦涩,还有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飞快瞥了眼沈清弦。

女子身形极其单薄,裹在一件明显宽大的旧棉袄里,手里插着窝头,苍白如纸的面颊上蹭着烟黑,唯有那双看向这边的眼睛,在跳动的灯火下,没有寻常罪妃的惊惧,反倒沉静得惊人,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底。

周谨安看着沈清弦的“怪模怪样”强忍住不笑出来。

朱珩抬步迈过门槛,王德全紧随其后,对门外候着的小火者递了个眼色,小火者立刻上前,轻扶起瘫软的张嬷嬷退到远处的廊下避雪,免得碍了圣驾。

王德全随即悄无声息地关上房门,将肆虐的寒风隔绝在外,也让屋内本就逼仄的空间,更添了几分压抑。

“朕听闻你身子不适,恰逢周太医值夜,便顺路过来瞧瞧。”朱珩开口,声音平淡,他走到屋子中央,停下脚步,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四周,像是在确认这地方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贫瘠。

沈清弦立刻放下手里窝头,她依着宫规深深屈膝,腰弯得几乎贴到膝盖。

“罪妾沈氏,叩见皇上。劳皇上深夜挂心,罪妾……罪妾万死。”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起来吧。”

朱珩视线落在桌上的粗陶药碗上,碗里深褐色的药汁还在冒着稀薄的热气,“喝的什么药?”

沈清弦站起身,依旧垂着头,指尖无意识绞着旧袄的衣角。

“回皇上的话,是前日张公公送来的驱寒药材。罪妾感念天恩,不敢浪费,便讨了砂铫自己煎了。”

朱珩的目光又移到了一件缝了一半的旧棉袄上。

棉袄领口处露出一点青灰色的锦缎边角,与他赏赐的蜀锦颜色一致,旁边还散落着些灰扑扑的棉絮和针线。

“这便是……蜀锦的用场?”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质疑。

“罪妾愚钝。”沈清弦的声音更低了些,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胸口,“御赐之物光华璀璨,罪妾戴罪之身,实不敢裁制新衣穿于外,唯恐玷污天家恩赏。只敢……只敢将其拆了絮于旧衣之内,或缝补被褥,只求……只求能御寒冬,不负皇上垂怜。”

他忽然转向周谨安,“周太医。”

“微臣在。”

“去给沈淑女请个脉。既用了药,总要看看是否对症,免得虚不受补,或是……用错了方子。”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清晰。

周谨安心头一凛,“是,臣遵旨。”他起身,从药箱中取出脉枕,走到桌边,对沈清弦客气,“沈淑女,请坐。”

沈清弦依言在桌旁的木凳上坐下,默默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

她的手腕纤细苍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手腕上连个像样的饰物都没有,唯有一道浅浅的旧疤,显是从前做活时不小心划的。

周谨安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她的腕脉。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朱珩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周谨安的手指上。

沈清弦低着头,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出情绪,倒像是真的在乖乖诊脉。

诊脉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周谨安的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片刻后又再次蹙紧。

他收回手,沉吟了一下,转向朱珩,语气谨慎地回禀。

“启禀陛下,沈淑女脉象细弱,气血确有亏虚之象,乃久处寒湿、思虑过度所致。眼下所用驱寒补气之药,大致……是对症的。只是……”他略一犹豫,抬眼迎上朱珩的目光,如实补充,“只是沈淑女脉象虽弱,沉取之下却隐隐有丝韧劲,不似久困冷宫者那般虚浮,许是……近来心绪稍定,略添了些生机。但沉疴日久,仍需徐徐图之,切忌猛药峻补。”

朱珩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果然没猜错,这女子看似病弱,底子却未必如表面那般不堪。

“这屋里,炭火似乎不足。”他忽然转移话题,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码放整齐,却多是碎炭的柴火。

沈清弦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对上朱珩的目光。

“回皇上……罪妾……罪妾习惯了,不冷。”

“你……你…”朱珩指着沈清弦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站在门口的锦书急忙扫了一眼沈清弦,吓得“噗通”一声跪下,牙关打颤说不出一句话。

一直憋住笑的周谨安也忍不住,急忙用宽大的衣袖掩嘴。

沈清弦傻愣愣的望着笑个不停的朱珩不知所以,扭头看向锦书,锦书正磕头如捣蒜,她又转头看向王德全。

这一眼让沈清弦瞬间炸裂,“老色批……”沈清弦差一点儿扑上去给王德全一巴掌。

王德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脸庞,示意沈清弦脸上不干净。

沈清弦反应过来,赶紧用袖子抹了两下把,哪成想,给自己抹成了大花脸。

“贵……沈氏你这是……”朱珩笑着往外走,看到窗台上的干枯梅花瓣停住脚步。

窗台积着灰,但有一小片地方被擦拭得格外干净,上面放着一个粗陶烧制的破口浅碟,碟子里盛着一点清水,水面上漂浮着两三枚极小的、颜色黯淡的干枯梅花花瓣。

“哪里得的梅花?”朱珩语气带着笑。

“前日雪落前,从院外吹进一株枯梅。

朱珩转过身,不再看那窗台,只对周谨安,“既无大碍,便回去吧。”

“是。”周谨安如蒙大赦,连忙收拾药箱,动作都比来时快了几分。

朱珩抬步向门口走去,王德全立刻上前打开房门。

刺骨的寒风再次涌入,吹得油灯又是一阵摇晃。

就在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朱珩脚步微顿,却并未回头。

“既怕冷,明日让人再送些炭来。”

沈清弦立刻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刚被寒风激出的颤抖。

“罪妾……谢皇上恩典。”

直到玄色大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宫门再次被“哐当”锁上,她才缓缓直起身,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台那碟残梅上,眼底的惶恐早已褪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