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炭火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暖意。

张嬷嬷捧着那本书页卷边泛黄的《百工杂记》,像是捧了个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递到沈清弦面前。

“沈淑女,王公公方才来了,没说别的,只让把这个交给您,说是……给您打发辰光。看完了,他还要来取。”张嬷嬷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清弦放下手中正在挑拣的药材,接过那本书。

书很旧,封面模糊,透着一股陈年纸墨和库房尘土的混合气味。

沈清弦的指尖顿了顿,恍惚间竟真的想起从前。

十五岁的她还不是贤贵妃,只是随父亲入宫赴宴的沈家小姐,趁着众人不注意,溜到太子书房外。

彼时的太子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的,正是这本《百工杂记》,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连眉眼都染着暖意。

她闯进去时,他慌忙要把书藏起来,嘴里还说着“不过是些治国的史经子集”,却被她一把抢过,翻到画着水车图样的那一页,笑着拆穿,“又骗我!喜欢民间匠人的奇巧技艺,喜欢看农事观测的记载,有何不能说的?难道太子殿下还怕被人笑话,说太子看杂书不务正业?”

那时的太子被她逗得无奈,只能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就你机灵”。

可如今,那个会和她一起看杂书的人,已是九五之尊,而她,却成了冷宫里的“沈淑女”,连提一句从前,都成了僭越。

锦书凑了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小声嘀咕,“娘娘,这真是皇上让人送来的?瞧着比咱们床头那本翻烂的《女诫》还旧,纸都脆得要掉渣了。该不是世上难遇的琴谱吧?”她越说越兴奋,“皇上肯定还记得娘娘最喜抚琴,以前您弹《平沙落雁》,殿下还特意让人寻了最好的蚕丝弦呢!”

“或许是库房里清出来的旧物,横竖无用,拿来试试我是否真的‘安分’吧。”沈清弦打断锦书,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脆硬,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锦书凑在旁边看了几行便失了兴趣,撇撇嘴嘟囔着。

“我当是琴谱。尽是些种地打铁的事儿,比张嬷嬷讲宫规还无聊。娘娘看它有什么趣儿!”

沈清弦却看得颇为仔细,她翻到记载本地陶土特性与简易烧制方法的,指尖点了点。

“这倒有点意思。说是西郊有种黏土,掺了细沙和稻草末,塑形后阴干慢烧,能得极耐寒热的陶器,虽粗糙,却比官窑的瓷器更经得起折腾。”

“娘娘还懂这个,看天书一样。”锦书挠挠头。

又翻到一页,上面画着几种简易的水力小机关示意图。

沈清弦轻笑出声。

“哟,这老祖宗们脑子挺活络。利用水流冲力自动舂米、灌溉,省时省力。若能在京郊河道旁推广开来,倒是惠民的实在法子。”

锦书听得云里雾里,摆摆手,“娘娘,您怎么喜欢上这些了……娘娘以前抚琴赏花……”

“闲着也是闲着,看着解闷罢了,总比整日对着枯墙发呆强。”

“娘娘还说这些是解闷的,我听着都替农户们高兴了。可咱们在冷宫里,知道这些也没用呀。”

沈清弦合上书,目光落在窗外那两只刚种了花的瓦盆上,“说不定哪天,这些‘没用’的东西,倒能派上用场呢?”

沈清弦认真的研究起那本《百工杂记》来。

她用烧剩的炭条,在废弃的纸背上描画书中一个提水用的桔槔图样。

“锦书你看,这木杆一头挂水桶,一头坠重物,往下压就能提水,比你用小桶一趟趟拎省力多了。”

锦书蹲在旁边看,还是不太明白,“可咱们院里又没井,画这个做什么呢?”

“练手呗,省得脑子生锈。”沈清弦笑着把炭条递给她,“你也试试,画完咱们烧了取暖,省得被人看见生疑。”

冬日午后,烤着炭火让人想睡觉。

沈清弦正翻到记载各地特色饮品的一页,上面有一种用晒干的紫苏叶、姜片、陈皮同煮,再加入少许红糖的方子,说是能宽胸理气,驱散风寒。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和角落里所剩不多的药材,摇醒了打盹的锦书,“去请张嬷嬷过来一趟。”

张嬷嬷很快来了,脸上带着惯有的,掺杂着些许不耐的恭敬。

“沈淑女有什么吩咐?”

沈清弦将那本《百工杂记》摊开在桌上,指着那紫苏饮的方子,语气温和甚至带点商量口吻。

“嬷嬷,我瞧着这书上的方子倒有趣。如今炭火虽足,但总喝那苦药汤子也腻烦。可否劳烦嬷嬷,下次去内务司时,顺便帮我讨要些便宜的紫苏叶、老姜和陈皮边角料?若有别人不要的红糖碎块,也要一点。我想照着这古方试试,煮些饮子驱寒,也换换口味。”

她说着,又将手边一小包没动过的银骨炭推了过去,“这点子好炭,嬷嬷拿去烘手吧。”

张嬷嬷看了看那书上的字,又看了看那包银骨炭,脸上立刻堆起笑。

“哎哟,沈淑女真是客气了!这点小事,包在老身身上。不过是些厨房不要的下脚料,值当什么。沈淑女肯琢磨这些,是雅趣,老身这就去问问。”

她麻利地收了炭,痛快地应承下来,转身便乐滋滋地去了。不过是要点无人问津的破烂货,就能换回银骨炭,这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锦书却有些担心,小声,“娘娘,那方子……能行吗?别喝坏了身子。”

“都是些寻常之物,紫苏姜片本就是驱寒的,喝不坏。”

沈清弦重新拿起那本书,目光却掠过书页,投向窗外更远的地方,似是随口一说。

“陛下最喜驱寒的饮食,小时去东宫时,每到冬日,他总爱让御膳房煮些姜枣茶,说喝了暖和。”

锦书没接话,只觉得娘娘今天说的话,比往常多了些不一样的意思。

而沈清弦合上书时,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按了按。

她沈清弦要的,可不止一碗驱寒的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