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是“给了甜头就变乖“的人。
不过隔了一日,便真提来了一小捆蔫巴巴的紫苏叶和几块老姜,还有一小包陈皮碎末,用油纸包着的一小块压得实实的红糖角子。
“沈淑女您瞧瞧,”张嬷嬷颇有些自得地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紫苏叶是膳房晒干货时挑剩的,品相差些,味道却不差。这老姜和陈皮也是库底子,管事的一听是您要,二话没说就给了。这红糖角子可是好东西,是压制糖砖时崩下来的边角,甜着呢!”
沈清弦看了看那些品相不佳却分量实在的食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满意神色。
“辛苦嬷嬷了,这些尽够了。”她又从炕桌下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张嬷嬷,“今日天气阴寒,嬷嬷拿去泡杯热茶喝吧,也是前儿赏下来的,我喝着倒好。”
张嬷嬷接过那包明显是御赐好茶的茶叶,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连声道谢,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锦书便好奇地凑到桌前,捏起一片干紫苏叶嗅了嗅。
“娘娘,这东西真能煮出好喝的饮子?”
“试试便知。”沈清弦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神情却颇有些跃跃欲试,“你去把那个旧砂铫刷洗干净,装满水。我来处理这些材料。”
她将老姜表面的泥土仔细刮去,却不削皮,只切成薄片。
“姜皮散寒,留着更好。”她一边操作,一边对锦书解释,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有趣的实验,“陈皮嘛,得把里面那层白膜刮掉些,不然容易发苦。”
锦书依言刷洗砂铫,看着沈清弦熟练的动作,忍不住又问,“娘娘,以前怎不知您懂这个?”
“书上看的,杂记里什么都有。”沈清弦头也不抬,将处理好的姜片、陈皮和搓碎的紫苏叶依次放入砂铫中,“再说了,日子总得自己寻些滋味,总不能一直苦着。”
砂铫架在小小的炭炉上,火光舔着黝黑的底部。
不一会儿,水便滚了,蒸汽顶着铫盖,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一股混合着姜的辛辣、陈皮的清香和紫苏特有气息的味道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内的药味和霉气,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感。
锦书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了,“好香啊!”
沈清弦看着火候,将那块红糖角子敲下一小块,投入翻滚的深褐色汁水中。
红糖很快融化,将汤汁染上温暖的琥珀色。
她又让锦书找来两个勉强还算完整的粗陶碗,将滚烫的紫苏饮小心地倒入碗中。
热气腾腾,甜香扑鼻。
“小心烫。”她递了一碗给锦书,自己捧起另一碗,轻轻吹着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热流瞬间涌入喉咙,姜的暖意扩散开来,紫苏和陈皮的香气萦绕在口鼻之间,红糖的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姜的微辣和陈皮的淡淡苦涩。
“唔…好喝!”锦书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却眯着眼笑得开心,“甜甜的,暖暖的,比药好喝多了。”
沈清弦也笑了,眼角微微弯起,“看来这古方倒没骗人。”
她捧着温热的陶碗,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和胃里的舒坦,连日来的阴寒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
她喝得慢,一边喝,一边看着窗外那两只瓦盆,似是随口闲聊。
“这紫苏其实也好种,撒下籽,有点土有点水就能活。若是夏天在院里种上几棵,随手摘来煮水、烧鱼、拌菜都极好。我最喜欢我们食堂里的……”
她自知失言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嗯……娘娘你说什么?”锦书只顾着喝甜饮子并未理会沈清弦说什么。
喝完了饮子,身上微微发了层薄汗,甚是舒畅。
锦书抢着去清洗砂铫和陶碗。
沈清弦则重新拿起那本《百工杂记》,翻到记载农事的那几页,指尖在一行关于畦垄排水的浅显论述上划过。
翌日,王德全过来取书时,沈清弦正坐在窗边,就着天光,用炭条在纸背摹画一个简易的曲辕犁图样,旁边还散落着几张画了奇怪格子状的草图。
见王德全进来,她放下炭条,小心试探。
“公公平日闲暇,可喜批注《春秋左传》?
王德全看着火盆旁装木炭的竹筐自嘲,“木炭大的字儿,老奴都认不得一竹筐。”他笑着摇头。
沈清弦心里叹气,看来只是相貌一样,并不是教授。
她将书和那些涂鸦的纸一同递还,语气寻常。
“多谢公公开恩,借此书打发了几日辰光。书中趣闻颇多,一时手痒,胡乱画了些东西,污了纸张,还请公公勿怪。”
王德全双手接过书和那叠纸,目光极快地在最上面那张画着曲辕犁的图样上扫过,又瞥见下面几张似乎是关于如何分垄挖沟以利排水的示意图,图上还标了些奇怪的符号。
他面色不变,一脸恭敬。
“沈淑女言重了,老奴便回去复命了。”
他带着书和那叠“涂鸦”离开了冷宫。
乾清宫里。
朱珩看着王德全呈上的书和那几张纸。
他拿起那张曲辕犁的图样,看了片刻,又翻看下面关于田垄规划的草图。
“这都是她画的?”王德全听不出朱珩的情绪。
“是。”王德全垂首,“据张嬷嬷回报,沈淑女近日除了煮饮看书,便是偶尔用炭条画画写写,说是……解闷。”
朱珩的指尖点在那曲辕犁的改进处,那是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调整,却似乎能让犁头入土更省力。
“解闷……”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光又落在那排水示意图上那些标注着“深”、“浅”、“蓄”、“排”的奇怪符号上。
“她煮的饮子,味道如何?”皇帝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王德全愣了一下,脸上随即划过一丝浅笑,“张嬷嬷说,闻着就醇香适口,沈淑女与那宫女都喝了,并无不适。”
“倒是长进了。”朱珩沉默了片刻,将那些纸丢回桌上。
“朕记得,去年江北水患后,有几处州县报了田地排水不畅,秧苗烂根之事?”
王德全心中一凛,不知陛下何意。赶紧躬身回话。
“陛下圣明,确有此事。工部与地方官员议了几次,尚未有万全之策。”
朱珩没再说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窗外,天色依旧沉郁。
但一丝极细微的,有些不同寻常的波动,已悄然投入这深宫的心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