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德全退出乾清宫时,指尖仍沾着几分薄汗。

方才皇帝那看似无意的一问,让他瞬间彻悟,那些被沈娘子称作“解闷”的玩意,早已入了陛下的眼。

冷宫里,沈清弦正对着窗台上那盆刚吐芽的干枝梅怔神。

锦书端着洗好的陶碗进来,笑着凑上前。

“娘娘,这干枝梅刚冒头就这么精神,再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能开花呢。”

沈清弦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拂过窗沿的木纹,语气有些慵懒。

“不过是借了点天光地气,能活便好。”她说着,目光又不经意扫过案上残留的炭灰。那是昨日画完图样后,特意捻碎的痕迹。

不多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是张嬷嬷提着个食盒来。

她将食盒搁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两碗温热的粟米粥,还有一碟腌得脆嫩的萝卜干。

“今日膳房熬了粟米粥,想着淑女胃里刚暖透,吃些软和的正好。”张嬷嬷笑得比往日更热络些,说话时眼角总不自觉往案上瞟,像是在找什么,又很快收回目光。

“娘娘吃饭吧!”锦书端过粥碗。

沈清弦接过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暖意。

“有劳嬷嬷挂心。”她舀了一勺粥慢慢喝着,忽然随口问:“今日宫中倒安静,没听见往日的动静?”

张嬷嬷帮锦书摆着碗筷,脸上难得挂着笑,“听说乾清宫那边召了工部的大人问话,许是在忙正事呢。”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悄悄观察着沈清弦的神色。

沈清弦只是“哦”了一声,舀粥的手没停,仿佛对“工部问话”这事毫不在意。

待张嬷嬷走后,锦书赶紧关好门,压着声音。

“娘娘,张嬷嬷今日瞧着怪怪的,总盯着咱们屋里看。”

沈清弦放下粥碗,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不过是替人来看看,没什么。”

“娘娘怎么不吃了?”

“连个肉星儿都见不着,我吃不下。”沈清弦皱着眉头。

“娘娘……”锦书很是不解娘娘这是怎么了。

冷宫三年别说这温热的粥,不馊臭的饭食就算好的了,娘娘怎么还想要吃肉。

乾清宫内。

朱珩正将那几张“涂鸦”摊在御案上,身旁站着工部尚书周显。

周显指着那张排水示意图,眉头拧得紧紧的,又忽然舒展开,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陛下,这‘深沟蓄涝,浅沟导排’的法子,竟与当年治理江南水患的古法暗合。

只是这图上的分垄格子,比古法更省人力,若是用在江北那些低洼田,正好能解秧苗烂根的难题。”

朱珩指尖在“蓄”“排”两个字的符号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过是冷宫中女子闲来解闷的画,周尚书倒看得认真。”

周显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躬身。

“陛下慧眼,民间常有奇才藏于市井乡野,便是深宫内苑,也未必没有懂农事,通实务之人。

这法子若能试用,江北百姓今年的收成,或许能稳些。”

朱珩没说话,翻开书的下一页,一眼便瞧见了空白处的木楔图。

犁梢处那道细微的弧度,恰好能让耕牛省力,寻常农户或许看不出,可他早年巡幸农桑时,曾听老农抱怨过犁具沉,拉着费劲。

“真是妙哉!”朱珩忍不住赞叹,“周尚书你看,在犁上小小的改动,竟正好戳中了要害。”他指着沈清弦画的图。

“这法子妙!前日臣让工匠试做了曲辕犁,正愁配重难调,这下可解了大问题。”周显赞叹。

朱珩指尖在木楔图上顿了顿,嘴角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既是民间巧思,便让工匠照着试试,若好用,便推广到江北去。”

周显躬身应下,“陛下,此女子既有这般本事,总待在冷宫里实在可惜,不如……”

朱珩却抬手打断他,“她既爱清静,便不必叨扰。”

“王德全。”

“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你说她窗台种了几盆花,把御花园的花土送些去,冷宫里的土能长出什么来。”

王德全躬身,“奴才这就去。”

暮色渐沉时,沈清弦正晒着紫苏叶子,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王德全笑呵呵提着个陶罐进来。

“陛下说,这是御花园里的花土,肥得很,淑女种梅花定能长得好。”

“罪妾谢过陛下。”

“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

陶罐搁在地上,还带着些微许的潮气。

沈清弦蹲下身,轻轻拨开泥土,竟在里面发现了一颗小小的琉璃珠。

琉璃珠是她早年丢在宫道旁的,当时只当找不回来了,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王德全刚提着空陶罐回乾清宫复命,殿外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吏部尚书刘敬之身着绯色官袍,花白的须髯梳理得一丝不苟,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臣刘敬之,叩见陛下。”

方才在宫门外,心腹太监早已把工部尚书在此议事的缘由说与刘尚书,冷宫里那沈氏竟凭几张“草图”引了圣心,这绝不能留。

朱珩将图纸轻轻卷拢,“刘尚书平身,今日何事前来?”

刘敬之起身时,故意往御案方向多迈了半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

“臣方才在吏部值房,听闻陛下召周尚书议及冷宫沈氏所画图样,心中记挂一事,特来向陛下禀明。”

朱珩抬眸看他,眸色微沉,“说。”

“陛下”,刘敬之拱手躬身,“那沈氏本是罪臣之女,当年沈家贪墨河工银两,致使江南堤坝溃决,百姓流离失所,此等滔天大罪,本该株连九族!陛下仁慈,仅将她贬入冷宫,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如今她却不安分守己,借着几笔粗浅图样哗众取宠,妄图攀附圣听,此等心机,恐非安分之人啊!”

周显在旁听得皱眉,刚要开口辩解“沈氏图样实有大用”,却被朱珩抬手止住。

朱珩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刘尚书说她心机深,可有凭据?”

刘敬之心中一喜,“凭据便是这图纸!臣虽不精农事,却也知晓沈氏自幼养在深闺,从未接触过水利农事,怎会突然懂‘蓄排分流’之法?定是她暗中勾结沈家余党,偷来旁人的法子改头换面,再借‘解闷’之名呈到陛下眼前,实则是想借陛下之力,为沈家翻案啊。”

这话已是暗指沈清弦通逆党,字字诛心。

周显脸色骤变,正要反驳,却见朱珩忽然垂眸,指尖捏紧了图纸的一角,指节泛白。

“周尚书,”朱珩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却没看刘敬之,反倒落在周显身上,“你方才说,这图纸能解江北秧苗烂根之困?”

周显一怔,虽不解陛下为何突然转了话锋,仍躬身,“正是!臣已让工匠试过犁具改动之法,确能省力三成,若推广开来,今年江北收成……”

“够了!”朱珩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不过是冷宫女子闲来无事的描画,也值得你这工部尚书如此上心?竟还想推广到江北?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朕识人不明,拿妇人孺子的玩意儿当治国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