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西街的日头正毒,油锅里的糖画滋滋作响,卖梨膏糖的老汉敲着铜铃,三五个孩童追着纸鸢跑过青石板路。
直到那声尖叫像把淬毒的刀,"唰"地劈开市井的热闹。
"死人啦!"
翠儿的蓝布裙角还沾着浆洗房的皂角沫,她缩在巷口的腌菜坛子旁,手指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直往墙根里躲。
围过来的人越聚越多,宋琛挤开两个扛着竹筐的挑夫时,正看见那具趴在地上的尸体——是西街绣坊的王婶,六十来岁的人,后颈压着半块青石板,灰白的发髻散成乱草,脸上却连道抓痕都没有。
"宋仵作!"人群里有人喊。
宋琛的靴底碾过地上的水渍,青灰色的仵作官服下摆扫过围观者的手肘。
他蹲下身,指节抵在王婶颈侧,体温还没散尽,尸斑却还没凝——死不过半炷香。
可浑身上下找不出致命伤,连指甲缝里都干净得反常,像被人仔细擦过。
"作孽哟!"卖豆腐的老妇抹着眼泪,"王婶前日还说要给孙女儿绣虎头鞋......"
"不是李三那混球干的?"人群突然炸开一声喊,"昨儿王婶的儿子还跟李三的手下抢码头,说要断他的盐路子!"
宋琛抬眼,正看见李三摇着折扇从街角转出来。
这人穿月白杭绸衫,腕子上套着颗翡翠扳指,笑起来像只偷腥的猫:"张老二,你血口喷人?"他踢了踢王婶的尸身,"我李三要杀人,能让她这么体面?"
人群里有人附和,李三的几个手下挤进来,推搡着要把尸体抬走。
宋琛突然伸手按住尸体的肩,指腹隔着粗布衫触到一片僵硬——不是尸僵,是被内力震碎的肌肉。
他垂眸时,瞥见王婶后颈的青石板边缘有半枚淡青色的指印,像被雨水冲淡的墨。
"且慢。"他声音不高,却像块沉在井里的石头,"仵作验尸,旁人不得动尸。"
李三的折扇"啪"地合上,目光扫过宋琛胸前的银牌——"青阳城仵作司"六个小字在日头下泛冷光。
他笑了:"宋小仵作,你才跟赵老学了三年,就敢在我跟前摆谱?"
"学三年验骨,够看清这具尸体的蹊跷。"宋琛没抬头,指尖顺着王婶的脊椎骨慢慢摸,"死者骨骼完整,无外伤,无中毒迹象......"他顿了顿,"但她死得太安静。"
人群里起了小声的议论。
宋琛闭了闭眼,喉结动了动——这是他第三次尝试。
七日前替赵老验县丞夫人的尸,他瞥见尸体手腕有缕若有若无的金光;三日前验醉汉的尸,那光竟连成了线,像有人用金粉在皮肤上画了半幅画。
赵老说这是"灵气视觉",仵作千年不遇的异禀,可他总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此刻,王婶的尸体在他闭眼的瞬间亮了起来。
皮肤下浮着淡金色的轨迹,像被风吹散的星子,顺着后颈往心脏处汇聚。
他猛地睁眼,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那轨迹是掌力!
有人用掌心按在王婶后颈,内力顺着大椎穴直捣心脉,却收得极巧,连表皮都没震破。
更清晰的是,在那些金线的末端,有半枚暗青色的指印。
宋琛屏住呼吸,伸手去摸王婶后颈的青石板,指尖触到一片极细的粉末,带着点苦杏仁的味道——是乌头粉,能麻痹神经,让死者连挣扎都做不出。
"李三爷。"他突然抬头,盯着李三腕子上的翡翠扳指,"您这扳指的尺寸,跟死者后颈青石板上的指印,倒是正好合。"
人群"轰"地炸开。
李三的脸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去捂手腕,却见宋琛捏着从青石板上刮下的粉末:"乌头粉,外敷能麻,内服能毒。
您让手下用这东西抹在扳指上,再用掌力震碎心脉,尸体自然看不出伤。"他顿了顿,"王婶的儿子抢码头,您要立威,可又不想担杀人的罪名,是也不是?"
李三的手下们蠢蠢欲动,可周围的百姓早把巷口堵死了。
他咬了咬牙,突然甩开折扇大笑:"宋小仵作好本事!
不过这指印......"他猛地推开人群往外跑,"有本事拿我去见官啊!"
"追!"张远从人群里钻出来,这书生平时总捧着《春秋》,此刻倒比谁都利索,"我去喊巡城卫!"
宋琛没动,他蹲回尸体旁,替王婶理了理散乱的发髻。
赵老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老仵作的竹杖点了点青石板:"那指印的弧度,确实是李三的扳指。"他看了眼宋琛泛白的指尖,"你用了那本事?"
宋琛点头,喉间发紧:"灵气视觉......能看见残留的灵气轨迹。"
赵老的手搭在他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官服渗进来:"三年前你跪在乱葬岗,说要替你娘讨个公道。"老人的声音低下来,"今日起,你是青阳城首席仵作。"
人群渐渐散了,日头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宋琛摸着胸前的银牌,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口。
他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被按在公堂上,说她在粥里下了毒。
可那碗粥他也喝了,甜津津的,哪有什么毒?
"宋首席?"张远跑回来,额角挂着汗,"李三跑了,不过巡城卫记下了他的扳指样式。"
宋琛站起身,目光扫过巷口的腌菜坛子——那里有片新蹭的泥印,是李三刚才逃跑时踩的。
他笑了笑,那笑像刀锋划过磨刀石:"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暮色漫上屋檐时,青阳城的更夫敲响了第一声梆子。
宋琛跟着赵老往仵作司走,路过街角的茶摊,他瞥见墙根下有截断了的折扇骨,染着半枚青绿色的翡翠碎屑——是李三的扳指崩裂的。
他弯腰捡起那截骨片,指腹擦过碎屑上的乌头粉。
风卷着碎叶从脚边掠过,远处传来巡城卫的铜锣声。
宋琛把骨片收进袖中,喉间的那股热意更浓了。
母亲的案子,或许不远了
青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宋琛便被张远的拍门声惊醒。
他掀开粗布被子坐起,床头那盏豆油灯早灭了,窗纸上透着青灰色天光——这是他搬入仵作司官舍的第一夜,床板硬得硌人,却比从前与赵老挤在乱葬岗草棚里踏实百倍。
"宋首席!"张远的声音带着喘,"州府急召!
王捕头说城西福来绸缎庄的周掌柜死了,死得蹊跷!"
宋琛摸到床头的银牌,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
昨日赵老亲手给他戴上这枚"青阳城首席仵作"的令牌时,说过八个字:"掌骨为秤,持心为刃"。
此刻他把银牌攥进手心,指节泛白——新官上任的第一桩案子,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仵作司的验尸房飘着艾草味。
赵老正蹲在炭炉前拨弄药罐,竹杖倚在墙角,见宋琛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周胖子?
我前日还见他在西市跟人争湖绸,声儿大得能掀瓦。"
"说是晨起时死在自家卧房。"宋琛套上青灰色验尸服,腰间铜铃叮当作响,"王大勇王捕头负责此案,可张远说他在衙门口打了个转儿,连尸身都没看就说'暴病而亡'。"
赵老的拨火棍"咔"地断在炭灰里:"暴病?
周胖子顿顿能吃三碗红烧肉,上个月还跟我比试过举石锁——暴病?"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背像张弓,"小琛,你且去。
若有难处......"
"赵叔放心。"宋琛替老人拍背,掌心触到嶙峋的骨节,"我带着您教的法子呢。"
福来绸缎庄在后巷,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还挂着半截红绸——许是昨日新收了南粤的绣品。
宋琛掀开门帘时,王大勇正靠在廊柱上啃糖糕,枣泥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宋首席来得早啊?
这案子没甚可验的,周娘子都认了,说是老爷夜里着了凉。"
"着了凉?"宋琛扫过廊下的青砖,檐角滴水在砖上积了个浅坑,"周掌柜房里可烧了地龙?"
王大勇的喉结动了动:"烧...烧了。冬日里谁不烧?"
"那便怪了。"宋琛蹲下身,指尖划过砖缝里的水痕,"烧着地龙的屋子该是暖的,怎会有冷凝水?
除非有人半夜开了窗。"他抬头看向卧房窗棂,半幅绣着并蒂莲的纱帘被风卷起,露出窗台上半枚泥印——是沾着青苔的鞋印。
王大勇的糖糕"啪"地掉在地上:"宋首席莫要多管闲事!
这...这案子早该结了!"
宋琛没接话。
他走进卧房时,腐臭味扑面而来——不是尸臭,是某种甜腻的腥。
周掌柜仰面躺在床上,锦被滑到腰间,面色青紫,右手攥着半块绣帕,帕角金线绣着"福"字。
"张远,掀被。"宋琛戴上鹿皮手套,指尖悬在周掌柜心口上方半寸。
灵气在他眼底翻涌,像撒了金粉的溪水——这是"灵气视觉"发动前的征兆。
张远咽了口唾沫,轻轻掀开锦被。
周掌柜的中衣浸透了冷汗,心口处有片暗红的淤痕,形状像枚铜钱。
宋琛的呼吸骤然急促——这不是普通淤伤,是武者用"点穴手"震碎心脉留下的痕迹!
可王大勇说周掌柜是暴病,分明在撒谎!
"灵气视觉,开!"宋琛咬破舌尖,腥甜漫进喉咙。
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周掌柜的尸体褪成半透明的轮廓,空气中浮起淡金色的光轨——那是残留的灵气轨迹。
画面在宋琛脑中炸开:深夜,烛火忽明忽暗。
周掌柜掀被坐起,正欲喊人,窗外翻进个蒙面人,玄色劲装,腰间挂着青铜小瓶。
他掐住周掌柜的下颌,将瓶中绿色液体灌了进去。
周掌柜挣扎时抓下对方半块玉佩,却被蒙面人一掌拍在胸口——正是那枚铜钱大小的淤痕!
"绿...绿矾水?"张远凑过来,"可绿矾水喝下去该是肠胃溃烂,怎会心口淤紫?"
"不是绿矾。"宋琛盯着周掌柜攥紧的绣帕,用银镊子轻轻挑开,帕子里滚出半块羊脂玉佩,刻着"镇北"二字。
他的指尖发颤——这玉佩的材质,与昨日李三逃跑时崩裂的翡翠扳指极为相似,都是西域昆仑玉!
"王捕头。"宋琛转身时,王大勇正往门外挪,"这玉佩,您可眼熟?"
王大勇的额头沁出冷汗:"我...我怎会认得?
周胖子交友广,许是收的礼!"
"那窗台上的鞋印呢?"宋琛举起从窗台上刮下的青苔,"城西只有护城河边的老槐树下生这种青苔,您昨日清晨是不是去河边了?"
王大勇的脸瞬间煞白。
他突然扑向宋琛,腰间佩刀"噌"地出鞘:"小仵作坏我好事!
今日便让你......"
"当啷!"
张远抄起桌上的铜烛台砸过去,正砸中王大勇手腕。
刀掉在地上,王大勇捂着手后退,撞翻了妆奁,胭脂水粉撒了满地:"你...你们等着!
我这就去禀告知府大人!"
他跌跌撞撞跑出门去,绣鞋在青砖上蹭出两道灰痕。
"宋兄,这王大勇定是跟那蒙面人一伙的!"张远捡起玉佩,"那绿色液体...我昨日在药铺听老医正说,西域有一种'蚀骨散',溶于水是绿色,能麻痹经脉,再用掌力震碎心脉,根本查不出外伤!"
宋琛摸着玉佩上的"镇北"二字,喉间的热意烧得他眼眶发疼——母亲当年被指认下毒,用的也是西域传来的乌头粉。
这两桩案子,难道都与西域商队有关?
"张远。"宋琛将玉佩收进怀里,"今夜子时,跟我去王大勇家。
他房里定有线索。"
"可王大勇刚跑去找知府......"
"他越急,越说明心虚。"宋琛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银牌在颈间发烫,"母亲的案子,或许就藏在这些线索里。"
张远握紧了烛台:"我信你。"
暮色漫进卧房时,宋琛替周掌柜合上了眼。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两声,第三声时,他摸到周掌柜后颈有处针孔——极细,像蚊叮的痕迹。
"蚀骨散...点穴手...针孔。"宋琛喃喃,"这凶手,比李三更狠。"
墙角的铜漏滴着水,远处传来王大勇的喊叫声。
宋琛摸出袖中那截带翡翠碎屑的折扇骨——昨日李三的,今日周掌柜的,还有王大勇的慌张。
他将周掌柜的绣帕叠好,放进验尸箱。
箱底压着母亲的旧帕,绣着并蒂莲,与周掌柜的那方,竟有几分相似。
"母亲,"宋琛低声道,"我快找到你了。"
窗外起风了,吹得纱帘翻卷。
宋琛望着窗台上的泥印,眼底的灵气又开始翻涌——今夜,该去王大勇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