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宋琛将最后一片骨屑收进铜匣时,窗外的梆子刚敲过五更。

义庄的油灯结了灯花,在他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这是断指绣娘案告破的第三日,按理说该松快些,可他总觉得后颈发紧,像有根细针悬在那里。

"宋兄!宋兄!"

木门被拍得哐当作响,张远的声音带着喘:"西市卖馄饨的老周今早来报,他腌的酱肉昨晚全被掏了,坛子里只剩血糊糊的爪印!

还有南巷的布庄,窗纸被撕成条儿,墙上画了个血手印——"

宋琛的手顿在铜匣扣上。

他记得前日张远说的婴儿哭,记得昨夜巡街时闻到的腐肉腥,此刻这些碎片突然串成线。

他抓起案头的验尸箱,箱角的铜扣撞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响:"走。"

市井的晨雾还没散透,青石板路上堆着被掀翻的菜筐,烂菜叶混着水渍,在雾里泛着腥气。

卖菜的阿婆蹲在路边抹泪,竹篮里的鸡蛋碎了一半,蛋清混着泥,黏在她皴裂的手背上。

"前日丢了半担姜,昨日晒的鱼干全被踩成渣。"阿婆抽噎着,"今早起来,灶膛里塞了只死猫——毛都没了,只剩层皮。"她突然抓住宋琛的衣袖,指甲缝里沾着泥,"小仵作,您说这是闹鬼么?

可鬼哪会偷东西?"

宋琛蹲下身。

死猫的气味钻进鼻腔,是腐肉混着腥锈的甜。

他伸手碰了碰猫皮,指尖沾到些黏液——不是血,是某种黏糊糊的膏状物。

"这是......"他正要细闻,张远突然扯他袖子:"宋兄,看那边!"

转角的布庄门板歪斜,窗纸被撕成碎条,在风里忽闪。

墙上的血手印还没干,暗红的痕迹从门框一路拖到柜台,像有人被拖着走时挣扎留下的。

柜台上的算盘被砸成两半,铜珠滚了满地,其中一颗沾着半枚青灰色的鳞片。

"是老李的布庄。"张远压低声音,"上个月我在他那买过靛蓝布,人最是老实,从不多嘴。"

里间传来动静,一个穿粗布短打的中年男人扶着柜台站起来,额角有道青肿。

见是宋琛,他踉跄着扑过来,攥住宋琛的验尸箱:"宋...宋仵作,您得给我做主啊!"

老李的手在抖,指甲缝里嵌着碎木屑——显然被人按在柜台上揍过。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哑:"昨夜亥时,我正关铺门,突然冲进来三个戴斗笠的。

为首那个......"他咽了口唾沫,"他掀开斗笠,脸上有道刀疤,从左眼划到嘴角。"

宋琛的瞳孔微缩。

三个月前查河漂子案时,他在死者指甲里发现过靛蓝纤维,后来追查到码头,曾见过个刀疤脸的汉子——当时那汉子说是帮货商搬货,可货舱里的木箱沾着血,他没来得及细查,人就不见了。

"他们没拿钱,"老李抽着鼻子,"翻了账本,砸了算盘,还往我嘴里塞了块破布。

那布上有股子怪味,我昏过去前听见他们说...说'要让这街翻过来'。"他突然抓住宋琛的手腕,"宋仵作,我昨儿听见隔壁王屠户说,后巷的狗一夜之间全哑了,脖子上有红印子——您说,这是不是有人故意......"

"灵气视觉。"宋琛打断他,闭了眼。

验尸箱在掌心沉了沉,这是他启动金手指的暗号。

眼前的黑暗里,血手印开始泛起微光,像条暗红色的蛇,从门框游到柜台,又钻进后巷。

更远处,卖馄饨老周的酱肉坛子、阿婆灶膛里的死猫皮,都浮起若有若无的青灰色轨迹——和三个月前码头货舱里的灵气残留,一模一样。

"是同一个人。"宋琛睁开眼,指尖抵着柜台,"刀疤脸的灵气属性是青灰,带腐臭,应该练过某种阴毒的外门功。"他转身看向老李,"他们翻账本时,有没有碰过别的?

比如契纸、书信?"

老李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对了!

他们撕了张纸!

我瞅见那纸角上有个'虎'字——许是人名?"

"钱虎。"张远突然插话,"西市赌坊的钱虎,上个月刚收了码头的护船费。

我听茶棚老张说,他最近总在酒肆跟外乡人喝酒,说话声大得很,说什么'要让这城换个天'。"

宋琛的手指在验尸箱上敲了两下。

钱虎这个名字他听过,是市井里有名的混子,去年为争码头地盘砍断过三个船工的手。

可从前他只图财,怎么突然开始搞这些?

"宋仵作!宋仵作!"

尖细的喊声从巷口传来。

一个穿破棉袄的小乞丐扒着墙根跑过来,左脚的鞋掉了,光脚踩在碎冰上。

他跑到宋琛跟前,膝盖一弯就要跪,被宋琛扶住胳膊:"小六?

你不是在北桥要饭么?"

小六是宋琛常周济的乞丐,总缩在桥洞下,眼神像受惊的小兽。

此刻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裂着口子,怀里紧揣着个油纸包。"我...我听见钱虎的人说,今晚子时要在西市仓库交货。"他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他们搬的箱子在渗血,还有股子味儿,跟...跟您上次查的河漂子案似的。"

"谁打的你?"宋琛摸出帕子,要擦他脸上的血。

小六却猛地缩开,往巷口瞥了一眼:"别管我!

他们说要是敢说出去,就把我扔到护城河里喂鱼!

可...可我看见他们往王婶的粥里撒药粉,小豆子才三岁啊......"他突然把油纸包塞进宋琛手里,"这是我在他们院墙外捡的,沾着血的布片!"

宋琛展开油纸,里面是块靛蓝布角,绣着半朵墨菊——和断指绣娘案里刘福师父的标记一模一样。

他的呼吸一滞,抬头时,小六已经跑远了,破棉袄在风里晃,像片被吹走的破布。

"宋兄,这......"张远的声音发紧。

宋琛把布角收进验尸箱,箱盖合上时"咔嗒"一声。

他望向渐暗的天色,西市方向的云压得很低,像块铅板。"去义庄。"他说,"拿上黑驴蹄子和朱砂笔——今晚子时,西市仓库。"

张远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腰间的短刀。

他看见宋琛的手指在验尸箱上轻轻敲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风卷着碎叶掠过他们脚边,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可这市井的安宁,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一更梆子敲过,西市的灯笼被北风卷得晃出残影。

宋琛裹紧月白仵作袍,袖中攥着的黑驴蹄子硌得掌心生疼——这是从义庄老棺材钉上削下来的,专克阴邪之气。

张远跟在他身后,短刀鞘在砖墙上擦出细碎的响,他连喘两口气,压低声音:"宋兄,这仓库我去年帮人送过米,后墙有个狗洞,能钻。"

宋琛没应声,目光扫过街角酒旗。

钱虎的手下阿虎正靠在酒缸旁灌酒,粗布短打沾着星点血渍,腰里别着的杀猪刀在月光下泛冷。

他抹了把嘴,冲巷口招了招手,三个戴斗笠的人从阴影里钻出来,每人扛着个靛蓝布包——和小六给的布角颜色分毫不差。

"灵气视觉。"宋琛默念一声,眼底泛起淡青色的微光。

阿虎肩头的布包表面浮起细密的灵气轨迹,像被无形的手抓出过十几道抓痕,又有暗红血雾在包口凝结成线,滴落在地,在青石板上晕开极小的血珠。

那血珠里竟裹着半枚破碎的指甲,和断指绣娘案里死者被斩断的右手中指指甲弧度完全吻合。

"是尸体。"宋琛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北风还冷,"他们在搬运绣娘案受害者的残肢。"

张远的短刀"当啷"磕在墙上,惊得阿虎猛地转头。

两人迅速缩进水缸后的阴影里,听着阿虎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

再偷酒喝老子剁了他脚筋!"等脚步声渐远,张远才敢喘气:"宋兄,这钱虎到底要干什么?

把尸体当货物运?"

"他要借尸生乱。"宋琛盯着阿虎渐远的背影,灵气视觉里,那些布包上的血雾正顺着风向西市粮行飘,"尸体里若掺了腐毒,风一吹,沾到米粮上......"他没说完,张远已经变了脸色——西市粮行是全城三分之一百姓的米仓,若真染了毒,明日早市就得横尸一片。

两人猫着腰跟到仓库后巷时,月亮刚爬到屋檐角。

废弃仓库的铁门挂着新锁,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混着浓重的松油味。

宋琛摸出验尸箱里的细铁丝,三两下挑开铜锁,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仓库内的景象让张远倒抽冷气:靠墙堆着十几口红漆木箱,箱盖半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火药包,导火索浸过桐油,在火把下泛着油光;另一侧是成捆的短刀,刀鞘上缠着靛蓝布条——正是阿虎他们扛的那种。

最里面的木桌上摆着张地图,用朱砂圈着西市衙门、粮行、当铺三个点,旁边压着块带血的碎玉,玉上刻着半条龙纹。

"龙纹甲......"宋琛的手指按在碎玉上,灵气视觉下,玉面浮起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火光照亮甲胄,血溅在龙纹上,一个穿玄色甲衣的男人将婴儿塞进破庙神像后——那是他童年最清晰的噩梦。

"宋仵作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钱虎叼着烟杆跨进来,玄色锦袍绣着金线虎纹,腕间金镯子撞出脆响。

他身后跟着四个持刀的手下,阿虎缩在最后,脖子上有道红印,显然刚挨过耳光。

"钱爷这是要办年货?"宋琛转身,指尖轻轻敲了敲验尸箱,"火药、短刀、带毒的尸体,还有这龙纹玉......您这'换个天'的买卖,可够大的。"

钱虎的烟杆"咔"地折成两截。

他盯着宋琛腰间的仵作铜牌,眼里闪过狠厉:"你知道得太多了。

上个月刘福那老东西嘴太碎,我让人剁了他手指;前日小六那小叫花子多管闲事,我让人往他粥里下了巴豆——你说,仵作大人是想跟他们一样,还是......"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喝了这瓶药,从此装聋作哑?"

宋琛忽然笑了。

他打开验尸箱,取出靛蓝布角:"刘福绣的墨菊,小六捡的;您仓库里的火药,我在阿虎肩头的布包上看到了灵气轨迹——每包火药的捆扎手法,和您去年砍船工用的刀伤弧度一模一样。"他又摸出块染血的碎布,"这是小六棉袄上的,他跑的时候蹭到了您院墙上的青苔,我让人去衙门查过,您上个月买了二十斤腐毒,账本还在账房先生枕头底下压着。"

钱虎的金镯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宋琛,忽然仰头大笑:"好个宋仵作!

可你别忘了,这西市是我的地盘——"他猛地挥手,四个手下举刀冲过来,"把他的舌头割了,尸体喂狗!"

刀风裹着腥气劈面而来。

宋琛不退反进,验尸箱砸向最近的刀,箱盖弹开,黑驴蹄子、朱砂笔、银制验骨刀"哗啦啦"撒了一地。

张远的短刀也拔了出来,砍中一个手下的手腕,血珠溅在火药包上,烫得导火索滋滋冒火星。

"退到门口!"宋琛吼了一声,弯腰抓起银刀,刀尖挑开阿虎的裤脚——那里有道三寸长的刀疤,和他在河漂子案死者身上看到的刀伤痕迹完全吻合。

阿虎吓得直往后缩,撞翻了身后的火药箱。

钱虎的脸彻底白了。

他转身就跑,却被宋琛一脚勾住脚踝,重重摔在龙纹玉上。

宋琛压着他的背,银刀抵在他喉间:"钱爷不是要换天么?

明日卯时三刻,西市衙门见。"

钱虎剧烈地喘着,汗浸透了后背的金线虎纹。

他盯着宋琛眼底的淡青色微光,突然嘶声喊:"你以为抓了我就完了?

龙纹甲的秘密,你根本——"

"闭嘴。"宋琛的银刀又压进半分,"该说的,到公堂上说。"

张远扯下腰带捆住钱虎的手,抬头时正看见宋琛弯腰捡起龙纹玉。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玉上,碎玉的裂纹里渗出暗红血珠,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火夜,男人塞进神像后的婴儿脖颈上,那道和宋琛一模一样的月牙形胎记。

后半夜的风卷着碎雪灌进仓库。

宋琛把龙纹玉收进验尸箱,箱盖合上的"咔嗒"声里,他听见张远小声问:"宋兄,明日真要送钱虎去衙门?"

"不。"宋琛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指尖轻轻敲了敲箱盖,"我要让他自己把背后的人,全钓出来。"

仓库外,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多了几分紧绷的颤音,像根拉满的弓弦,随时会绷断在黎明前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