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苏砚的蓑衣滴落,在崎岖的山路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惊蛰前的这场雨来得突然,将西沟的山林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中。他抬头看了看走在前方的父亲,那个总是挺直如松的背影今日竟显得有些佝偻,药箱在雨中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爹,再往前就是乱葬岗了。"苏砚紧走几步,指了指前方歪斜的界碑。界碑上的"同治三年立"几个字已经被苔藓侵蚀得模糊不清,碑顶蹲着一只乌鸦,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苏父停下脚步,从药箱中取出三炷香点燃,插在泥泞的路边。"今天采的药引子,非得过乱葬岗不可。"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手指在药箱锁扣的铜狼头上摩挲了一下,"跟紧我,别乱看。"
踏入乱葬岗的瞬间,苏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穿透蓑衣。这里埋葬的大多是十年前那场狼患的受害者,无主的坟包上长满了齐腰高的野草。雨声中,他仿佛听见地下传来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破土而出。
"到了。"苏父在一棵枯死的槐树前停下,树干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爪痕,最深的一道几乎将树干劈成两半。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把桃木小铲,小心翼翼地挖开树根处的泥土。
苏砚蹲下身帮忙,指尖突然触到一块坚硬的东西。拨开泥土,露出一截灰白色的骨头,上面刻着奇怪的纹路——半朵残缺的莲花。
"别碰!"苏父的喝止晚了一步。苏砚已经将骨头拿在手中,刹那间,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更诡异的是,骨头上沾着的泥土在雨中竟然没有脱落,反而像活物般蠕动着,渐渐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旋涡。
苏父迅速夺过骨头,用一张黄符包住塞入药箱。就在此时,枯槐后传来"沙沙"的响声。阿福突然狂吠起来,前腿那道旧疤渗出暗红的血珠,将周围的毛发染得通红。
绕过槐树,苏砚倒吸一口凉气——一具狼尸横陈在杂草间,灰白的皮毛完好无损,完全不像是死去多时的样子。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狼嘴大张着,里面塞满了蓝布碎片,布上依稀可见莲花纹样。
"不可能..."苏父的声音微微发颤,"去年明明已经..."他蹲下身,用桃木铲拨开狼腹部的皮毛,露出一个碗口大的洞,边缘整齐得像被利刃切割过,"内脏全被掏空了。"
苏砚注意到狼的右耳缺了一角,形状与药箱上铜狼头的缺损处惊人地相似。正当他想凑近细看时,狼尸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四肢诡异地划动着,仿佛在空气中奔跑。阿福夹着尾巴后退,发出幼犬般的呜咽。
苏父迅速从药箱取出一包黑褐色粉末撒在狼尸上,抽搐立刻停止了。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狼的眼皮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浑浊的人眼,直勾勾地盯着苏砚。
"闭眼!"苏父一把捂住苏砚的眼睛,另一只手将桃木铲狠狠刺入狼的咽喉。一声不似狼也不似人的惨叫划破雨幕,震得枯槐上的乌鸦纷纷惊飞。
当苏砚再次睁眼时,狼尸已经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渗入泥土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些蓝布碎片和几根灰白的毛发。
"记住,今天看到的,谁也不能说。"苏父的声音异常严厉,他收起桃木铲,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蓝布碎片和狼毛装进去,"尤其是你娘。"
回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路过西沟时,苏砚发现冻土表面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裂缝中隐约可见白色的雾气升腾。他刚要开口,就被父亲拽着快步离开。
"爹,那狼..."
"那不是普通的狼。"苏父打断他,药箱上的铜铃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响声,"是煞,你祖父当年没除干净的煞。"
"可它眼睛里..."
"住口!"苏父罕见地发了火,随即又压低声音,"等回去再说。"
村口的老槐树下,赵三叔正在焦急地踱步。看到苏家父子,他快步迎上来,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苏大哥,我家二丫..."赵三叔搓着手,眼神闪烁,"从昨儿个起就不对劲,半夜里总往西沟跑,拉回来就发高热,满嘴胡话..."
苏父眉头紧锁:"说什么了?"
赵三叔四下张望,压低声音:"说什么'白胡子爷爷要醒了','冻土下的东西饿了'..."他咽了口唾沫,"今儿个一早,我发现她...她在牲口棚里生吃鸡仔..."
苏砚背后一凉,想起狼尸嘴里的蓝布碎片。赵三婶最爱穿蓝布衣裳,袖口总是绣着莲花。
"回去用黑狗血拌朱砂,在她床头画个圈。"苏父从药箱取出一张折成三角的黄符,"把这个压在枕下。记住,别让她碰任何带莲花纹的东西。"
赵三叔千恩万谢地走了。苏砚注意到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药箱上的铜狼头在雨水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爹,二丫她..."
"先回家。"苏父的声音疲惫不堪,"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堂屋里,苏母正在缝补衣物,手臂上的莲花刺青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看到丈夫和儿子浑身湿透地回来,她连忙起身去灶房烧水,经过苏砚身边时,他闻到母亲身上有股淡淡的腥味,像是混着艾草的腐土气息。
"去换身干衣服。"苏父把药箱放在供桌旁,对着祖父的遗像上了三炷香,"然后到书房来。"
苏砚换好衣服来到书房时,父亲正从墙角的暗格中取出一本发黄的册子,封面上用朱砂写着"同治三年西沟镇煞录"几个字。
"十年前那场狼患,远比你听说的要可怕。"苏父翻开册子,里面是祖父工整的字迹,夹杂着些奇怪的符号和图画,"寻常的狼不会专挑带莲花印记的人下手,更不会在杀人后把内脏掏空带走。"
册子中夹着一张草图,画着七块形状各异的石头,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每块石头上都刻着不同的符文,其中一块上清晰地刻着半朵莲花。
"这是镇墓石。"苏父的手指在莲花图案上停留,"你祖父和马瘸子当年埋在西沟七处要地的。每块石头下都镇着一部分...那东西。"
"什么东西?"苏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苏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到册子最后一页。那里画着一个模糊的人形,长着狼的耳朵和尾巴,身边围绕着七个扭曲的影子。图下方写着一行小字:"七道锁,一道裂,白狼醒,莲花谢。"
"马瘸子是怎么死的?"苏砚想起村里人都说马瘸子死于塌方,但从未找到尸体。
苏父的眼神变得复杂:"没人知道。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去西沟查看震动的镇墓石,从此再没回来。"他合上册子,"只留下半截桃木剑,剑身上全是抓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掰断的。"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祖父遗像的脸。刹那间,苏砚觉得遗像上的老人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下。再定睛看时,又恢复了原状。
"二丫手上的莲花印记..."苏砚犹豫着开口。
"那是煞印。"苏父的声音几不可闻,"被那东西标记的人,最终都会..."
话未说完,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阿福狂吠起来,声音里充满恐惧。苏砚跑去开门,只见赵三婶瘫坐在雨地里,怀里的二丫双眼翻白,嘴角挂着血沫,十指指甲全部翻起,正在自己脖子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救救她!"赵三婶哭喊着,"她刚才突然说要去见白胡子爷爷,然后就开始..."
苏父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药箱取出银针刺入二丫的人中。女孩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身体弓起又落下,后颈处赫然浮现出一个完整的莲花印记,比手腕上的更加清晰。
"来不及了。"苏父脸色铁青,"煞气已经侵入心脉。"
"都是那该死的狼患!"赵三婶歇斯底里地哭喊,"十年前就该把它们赶尽杀绝!"
苏砚注意到赵三婶撩起的袖口下,手腕内侧也有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莲花印记。更奇怪的是,当她情绪激动时,那印记竟微微泛出红光。
将二丫安置在客房后,苏父从药箱深处取出一个黑陶小瓮,瓮口用朱砂封着,上面画着复杂的符文。他小心地刮下一点瓮口的封泥,混入一碗黑狗血中。
"给她灌下去。"苏父将碗递给赵三婶,"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造化了。"
夜深了,雨势渐小,但风中开始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呜咽声,像是从西沟方向传来的。苏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闭眼就看见那只长着人眼的狼尸。子夜时分,他听见院门轻轻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出去了。
悄悄跟出去,苏砚看见父亲提着灯笼站在院角的桃树下。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新鲜的爪痕,深沟里凝着暗红的黏液。苏父正用桃木小刀刮取那些黏液,装入贴有黄符的瓷瓶中。
"爹?"
苏父浑身一震,手中的瓷瓶差点掉落。"你怎么起来了?"
"那是什么?"苏砚指着树干上的爪痕。
苏父沉默片刻,将瓷瓶收入袖中:"西沟的冻土开始裂了。惊蛰未至,封印先弱,这不是好兆头。"
回到屋内,苏砚发现阿福正对着西沟方向低吼,前腿的旧疤裂开了,血滴在地上竟然不散,而是凝成一颗颗小珠,诡异地滚动着向门外移动。
"去睡吧。"苏父疲惫地说,"明天...明天我去西沟看看。"
"马瘸子就是十年前去西沟失踪的。"苏砚脱口而出。
苏父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村里人都这么说。"
"他们没说全。"苏父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马瘸子失踪前,有人看见他和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话...那老头的耳朵,缺了一角。"
苏砚猛然想起药箱上的铜狼头,还有今天那具狼尸的右耳。他想问更多,但父亲已经转身进了里屋,只留下一句:"睡前在门窗上撒些黑糯米。"
躺在床上,苏砚听见客房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是二丫在低声念叨什么。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
"七道锁...一道裂..."二丫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完全不像个十岁的女孩,"白狼醒...莲花谢..."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和指甲刮擦木头的刺耳声响。苏砚从门缝中窥视,只见二丫背对门口站着,正用流血的手指在墙上画着什么。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赫然长着尖尖的耳朵和尾巴。
苏砚倒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矮柜。柜门弹开,露出一个蓝布包裹。他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块青灰色的骨头,上面刻着半朵莲花——正是今天在乱葬岗挖到的那块。
骨头触手的瞬间,客房里的二丫突然转头看向门口,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找到你了..."
苏砚惊得骨头脱手,落地的声响惊动了里屋的父母。等他再看向客房时,二丫已经躺回床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墙上,赫然多了一个用血画成的狼头图案,右耳缺了一角。
次日清晨,苏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面色惨白的赵三叔。
"二丫不见了!"他抓着苏砚的肩膀,手指冰凉得像死人,"半夜里窗户自己开了,床上只留下这个..."
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撮灰白的狼毛,沾着暗红的血迹。
苏砚望向西沟方向,那里的天空阴沉得可怕。冻土上的裂缝,似乎比昨天更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