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沟的雨是带着牙的。

苏砚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看那些密集的水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竟泛着淡淡的青灰色。阿福趴在门槛边,竖着耳朵警惕地望着村口方向,喉咙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前腿那道旧疤在阴雨天里泛着暗红,像是随时会裂开。

"这雨邪性。" 苏父将最后一味药材晾进竹匾,手指在药碾子上轻轻敲了敲,"惊蛰还有三日,按说不该有这么烈的寒气。"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贴在西沟两侧的山尖上,将整个村子罩在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里。

苏砚正低头研墨,闻言笔尖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他想起今早去后山采药时,在溪边看到的怪事 —— 平日里清澈的溪水竟浮着层油亮的白沫,水底的鹅卵石上爬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黑虫,那些虫子聚在一起,竟拼出半朵残缺的莲花形状。

"爹,您看这个。" 他将刚画好的药草图推过去,纸上是株叶片蜷曲的草药,"后山石缝里新冒出来的,叶脉是紫色的,根须缠着白毛,像不像..."

"烧了。" 苏父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眼神扫过图纸时带着异样的锐利。他伸手将宣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 "腾" 地窜起,纸团蜷成焦黑的硬块,灰烬里竟飘出股淡淡的腥气,像是生肉被烧焦的味道。

苏砚愣在原地,鼻尖还萦绕着那股怪味。这是三年来父亲头次对他的草药图动怒,往日里就算画错了药性,父亲也只会耐心指正。他注意到父亲揉纸时,左手食指在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药箱铜锁上的狼头雕刻正对着他,缺损的右耳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像只窥视的眼睛。

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福猛地站起来,对着门口狂吠。赵三叔掀着雨帘冲进来,裤脚沾满泥点,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布角绣着的莲花被汗水浸得发暗。

"苏大哥!快!二丫她..." 赵三叔的声音劈着叉,胸口剧烈起伏,"刚才在院里玩,突然就倒了,嘴里直念叨 ' 白胡子爷爷在招手 ',脸白得跟纸似的!"

苏父抓起药箱的动作快得惊人,铜锁碰撞发出脆响。"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我抱她进屋时,看见窗台上有撮灰毛,跟... 跟十年前狼窝里的毛一个色!" 赵三叔的牙齿打着颤,帕子被攥得变了形,"您说是不是那东西... 是不是又回来了?"

苏砚跟着父亲往赵家跑时,雨势突然变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蓑衣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手在拍打。路过村头老槐树时,他瞥见树干上新添了几道深沟,沟里凝着黏糊糊的东西,在雨水中泛着珠光,阿福冲过去嗅了嗅,突然夹着尾巴后退,对着树顶发出恐惧的低吼。

赵家院里一片混乱。二丫躺在炕上,小脸烧得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珠,嘴里反复呢喃着 "冷... 好多白毛..."。赵三婶正用帕子给她擦手心,袖口滑落时,苏砚看见她手腕内侧有个淡粉色的印记,形状像朵没开的莲花。

"脉象乱得很。" 苏父收回搭在二丫腕上的手指,眉头拧成个疙瘩,"不是风寒,倒像是..." 他顿了顿,从药箱里取出根银簪,在火上燎了燎,轻轻刺破二丫的指尖。

血珠刚冒出来就变成了紫黑色。

赵三婶 "妈呀" 一声瘫坐在地,赵三叔脸色煞白:"苏大哥,这... 这是..."

"先稳住煞气。" 苏父从药箱底层抽出张黄符,用朱砂在上面画了道复杂的符纹,"找个瓷碗盛黑狗血,把符烧了兑进去,给她灌半盏。" 他转头看向苏砚,"你去灶房看看有没有晒干的艾草,拿一把来。"

灶房里弥漫着股奇怪的腥甜气。苏砚在墙角找到艾草时,发现柴火堆里卡着半截骨头,上面沾着些灰黑色的绒毛。他用树枝挑起来看,骨头断面异常平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断的,边缘还刻着个模糊的狼头。

"发什么呆!" 苏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砚慌忙将骨头扔进灶膛,抓起艾草跑出去,眼角余光瞥见灶台裂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下红光。

二丫喝了符水后安静了些,但依旧昏睡不醒。苏父临走前,在她枕头下塞了把桃木梳,又嘱咐赵三叔把门窗缝都用艾草塞住。"今晚别让她靠近窗台,听见任何声音都别开门。"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蓝布门帘,那门帘边角绣着圈莲花,"尤其是狼嚎。"

回程的雨里,苏砚忍不住问:"爹,二丫的病,是不是和十年前的狼患有关?"

父亲沉默了许久,雨珠顺着他蓑衣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细流。"你祖父留下的医案里写过,西沟的土性阴,埋过太多横死的人,容易滋生动邪。" 他顿了顿,"尤其是乱葬岗那片,同治三年那场瘟疫死了上百号人,尸骨都没正经掩埋。"

苏砚想起去年清明跟着父亲给祖父上坟时,路过乱葬岗看到的景象。那些无主坟包上长满了鬼针草,风一吹就发出 "沙沙" 的响,像是有人在草丛里走动。当时他还捡了块奇怪的石头,上面刻着半朵莲花,被父亲看见后狠狠骂了一顿,逼着他扔了回去。

"那二丫说的白胡子爷爷是什么?"

"山里的老东西罢了。" 父亲的声音有些含糊,"等雨停了,我去采点镇魂草,混着朱砂给她敷上就好了。"

但苏砚注意到,父亲说这话时,手紧紧攥着药箱的铜狼头锁扣,指节都泛白了。

晚饭时,母亲的脸色很不好。她端上来的腊肉炒笋有点糊,筷子夹菜时总往下掉。"今天去后山采的艾草,好像有点不一样。"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叶子背面长了层白霜,闻着还有点腥气。"

苏父抬头看了她一眼:"扔了吧,别用了。"

"可家里的艾草快用完了..."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低头扒着饭,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了小臂,露出一小片青黑色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苏砚猛地想起今早在后山看到的情景 —— 溪边的艾草丛里,散落着几撮灰毛,还有几个小巧的脚印,形状像狼爪,但比寻常狼爪小了一半,趾尖的痕迹深得吓人,像是在泥地里刨过什么。

夜里的雨更凶了。苏砚躺在床上,听着雨点打在窗纸上的声音,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阿福在门外低低地哼唧,时不时竖起耳朵朝西沟方向望。

他悄悄爬起来,透过窗缝往外看。院子里的月光被乌云遮得只剩点微光,桃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动。阿福突然对着那里狂吠起来,声音里满是恐惧。

就在这时,西沟方向传来一声狼嚎。那声音不似寻常狼叫那般洪亮,反而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气无力,又像是在哭。紧接着,村里好几家的狗都叫了起来,吠声里全是惊慌。

苏砚披上衣服溜到外屋,看见父亲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烛光。他凑过去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 —— 父亲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把桃木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什么,桌上摆着黄符、朱砂、还有一小撮黑色的粉末,药箱敞开着,里面的瓶瓶罐罐倒了一地,最上面压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的字被烛火照着,隐约能看见 "镇煞" 两个字。

更让他心惊的是,父亲的手腕上,竟有一圈新鲜的抓痕。

"谁?" 父亲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在烛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苏砚慌忙躲到柱子后面,听见父亲起身的声音,还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探出头,父亲已经不在屋里了,桌上的册子摊开着,其中一页画着个奇怪的图案:七块石头围成圈,中间是个长着狼头的人,旁边写着行小字:"莲花开处,煞气化形"。

院门外突然传来阿福的惨叫。苏砚冲出去,只见阿福躺在泥地里,前腿的旧疤被撕开了道口子,正汩汩地流着血。它对着西沟方向呜咽,尾巴夹得紧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别过去!" 父亲从柴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根缠满红绳的桃木杖,杖头刻着个狰狞的狼头,"回屋去!"

苏砚被父亲推进屋时,瞥见柴房门口的地上,散落着几片蓝布碎片,上面绣着的莲花被血染红了。母亲站在灶台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手里攥着把剪刀,刀刃上闪着寒光。

"锁好门窗。" 父亲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尤其是有人叫你的名字。"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进苏砚手里,"拿着这个,贴身放好。"

那东西硬硬的,形状像块骨头。

后半夜,雨势渐缓,但西沟方向的狼嚎却越来越密,有时像是在村口,有时又像是在院墙外。苏砚抱着阿福缩在被窝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红布包,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寅时左右,他听见父亲在院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跟谁争执。他悄悄掀开窗帘一角,看见父亲站在桃树下,对面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佝偻的身影,手里拄着根拐杖,月光偶尔照到那人的脸,竟是雪白的胡子。

阿福突然对着窗外狂吠,苏砚吓得手一抖,窗帘掉了下来。院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那个白胡子身影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耳朵尖尖的,缺了一角。

父亲举起桃木杖的瞬间,苏砚赶紧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苏砚打开门,看见院里的桃树下有摊暗红色的血迹,旁边散落着几撮灰毛。父亲坐在门槛上,药箱敞开着,正在清点里面的东西,黄符少了大半,桃木铲的刃上沾着黑色的黏液。

"爹,昨晚..."

"二丫的药引子,得去乱葬岗采。" 父亲打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那地方阴湿,只有惊蛰前的夜雨过后,才会长镇魂草。" 他合上药箱,铜狼头锁扣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吃完早饭就走。"

苏砚低头看向手里的红布包,拆开一看,里面是块刻着半朵莲花的骨头,和他去年在乱葬岗捡到的那块一模一样。

远处的西沟方向,传来几声模糊的狼嚎,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