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蛰前三日的雨,来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凶戾。

苏砚背着竹篓跟在父亲身后,蓑衣下的粗布衣裳早已被冷汗浸得发潮。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耳边叩击。风裹着寒气往领子里钻,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眼角余光瞥见脚边的溪水 —— 往日里清澈见底的溪流,此刻竟浮着层厚厚的白沫,像煮开的米汤般咕嘟翻滚。

"爹,您看。" 苏砚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苏父停下脚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溪水中央,密密麻麻的黑虫正攒动着,那些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不知从何处涌来,竟在水面拼出半朵残缺的莲花形状。最诡异的是,任凭湍急的水流冲刷,那莲纹始终保持着完整,黑虫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固执地守在各自的位置。

"走。" 苏父的声音压得很低,拽着苏砚快步离开溪边。竹篓里的草药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雨幕中显得格外突兀。苏砚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朵虫莲随着水流缓缓转动,莲心处的黑虫突然齐齐抬起头,露出针尖般的红眼睛。

归途行至村口老槐树下,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猎户赵三披着件破烂的油布雨衣,裤脚沾满泥污,正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看见苏家父子,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

"苏大夫!救救二丫!" 赵三的声音劈着叉,混着雨水和鼻涕,"今早她在后山拾了块蓝布帕子,上面绣着莲花,回来就开始发烧,嘴里胡话不停..."

苏父眉头紧锁:"帕子呢?"

"被她攥在手里,抢都抢不下来!" 赵三的指甲深深掐进泥地里,"刚才我摸她额头,烫得能煎鸡蛋,身子却冰得像块石头..."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雨点袭来,老槐树的枝叶剧烈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苏砚抬头望去,只见虬结的树杈间,不知何时停了几十只乌鸦,黑黢黢的一片,血红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

当晚三更,苏砚被院外的异响惊醒。他摸起枕边的桃木小刀,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 月光下,药圃里的草药被尽数拔起,翠绿的枝叶散落一地,泥土翻涌处,赫然印着几排狼爪印,比寻常狼爪要小上一圈,趾尖的痕迹却深得吓人。泥地里还散落着几撮灰黑色的绒毛,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腥甜气。

"爹。" 苏砚轻声唤道。

里屋的灯瞬间亮起,苏父披着外衣走出来,手里攥着个黄铜钥匙。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墙角的木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个积满灰尘的木匣子。打开匣子的瞬间,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艾草香扑面而来,里面是几本线装书,封皮已经泛黄发脆。

"这是你祖父的镇煞医案。" 苏父翻到其中一页,借着油灯的光,苏砚看见上面用小楷写着:"同治十三年,西沟大疫,死者七十二,皆葬乱葬岗。次年春,岗上生异莲,花色如血,夜有哭嚎声。取黑狗血混朱砂,可暂镇其凶..."

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草图,画着乱葬岗的地形,七处红圈标注的位置,都点着小小的莲花记号。

"这些年村里太平,我竟忘了..." 苏父的手指在 "血莲" 二字上摩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祖父临终前说,那东西只是睡着了,总有醒的一天。"

正说着,灶房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响。两人冲过去,只见母亲瘫坐在灶台边,脸色惨白如纸,右手捂着左手手腕,指缝间渗出淡淡的淤青。"刚才... 刚才灶膛里有东西动。" 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往里面添柴,看见裂缝里渗出血来..."

苏砚往灶台裂缝里看去,果然有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渗出,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伸手想去碰,被父亲一把按住。"别碰!" 苏父的声音异常严厉,"取糯米来,把裂缝填上。"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却传来更坏的消息 —— 村东头的老槐树昨夜无端开裂,树心渗出黏糊糊的胶状物,呈诡异的青黑色。几个顽童好奇凑过去看,不知闻了什么,突然集体昏厥在地,送到药铺时,每个孩子的掌心都浮现出淡红色的莲印,像用胭脂点上去的。

苏父背着药箱赶到老槐树下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村民。开裂的树干足有碗口宽,胶状物顺着裂缝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一小滩,阳光下泛着珠光。他让村民后退,自己取出桃木小刀,小心翼翼地往树洞里探去。

"这是什么?" 一个胆大的村民喊道。

苏父的手顿了顿,缓缓从树洞里掏出几块骨头。那些骨头呈灰白色,上面布满细小的孔洞,七块骨头大小不一,在泥地上拼起来,竟像是北斗七星的形状。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块骨头上都刻着个残缺的狼头,七块合在一起,才凑成个完整的狼首,狼眼的位置赫然是两个黑洞,仿佛正盯着围观的人群。

"烧了。" 苏父的声音有些发紧,从药箱里取出火折子。

"不可!" 村里的老瞎子突然喊道,他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来,"这是镇墓骨!当年你祖父埋的,动不得啊!"

苏父没理会,点燃了骨头。火焰腾起的瞬间,发出 "滋滋" 的声响,像是有东西在火里尖叫。灰烬随风飘散,落在地上竟变成了黑色的虫子,很快钻进泥土里不见了。

回到药铺时,苏砚正在桌前临摹新采的草药。那株草药叶片蜷曲,叶脉呈诡异的紫色,叶底覆着层白毛,此刻那些白毛竟在纸上微微蠕动,像活物般伸展。

"快烧了它!" 苏父冲过去,抓起画纸扔进炭盆。

火苗舔舐着画纸,本该发出纸张燃烧的脆响,此刻却传来一阵肉被烧焦的臭味。苏砚捂住鼻子,看见灰烬中飘出几缕灰毛,与药圃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院门被撞得砰砰作响。赵三浑身是水地冲进来,雨衣下的肩膀剧烈起伏:"苏大夫!二丫... 二丫快不行了!"

苏父抓起药箱就往外跑,苏砚紧随其后。雨又大了起来,砸在脸上生疼,风中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曲调,像是村里老辈人哼唱的童谣,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白须招魂狼驮煞,七骨连星莲开花..."

赵三家的院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院内弥漫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像是烂掉的肉混着淤泥的气息。苏砚跟着父亲冲进卧房,只见二丫躺在炕上,小脸烧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苏父的手指搭上二丫的手腕。

"刚才... 刚才她突然坐起来,说要去找白胡子爷爷..." 赵三婶泣不成声,"然后就吐了口黑血,接着就这样了..."

苏父的脸色越来越沉,他掀开二丫的眼皮,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眼白上布满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取碗来。" 他从药箱里取出根银簪,在二丫指尖轻轻一刺。

血珠刚冒出来,就变成了紫黑色,滴在白瓷碗里,竟像油珠般浮在水面,久久不散。

"是它..." 苏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苏砚的心猛地一沉。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十年前那场狼患,死的人都是这样,血液变成紫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生气。

突然,窗外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道闪电。紧接着,一声狼嚎划破雨幕,那声音不似寻常狼叫那般洪亮,反而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像是人在哭。

苏砚握紧了手中的药箱,铜锁上的狼头雕刻硌得手心生疼。他警惕地望向窗外,雨帘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烁。

"砚儿。" 苏父的声音压得很低,"看好门,我去取黑狗血。"

话音未落,炕上的二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坐起来。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变成了墨绿色,嘴角缓缓溢出黑色的液体。

"不好!" 苏父冲过去,想按住她。

但已经晚了。二丫张开嘴,一口黑血喷涌而出,溅在对面的墙壁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滩黑血在墙上蠕动着,竟渐渐聚成一朵莲花的形状,花瓣层层展开,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苏砚倒吸一口凉气,后退时撞到了药箱,瓶瓶罐罐滚落一地。他看见父亲的手在颤抖,药箱里的黄符散落出来,被风吹得贴在墙上,正好盖住那朵血莲的花心。

窗外的狼嚎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院墙外。苏砚望着那朵在墙上缓缓绽放的血莲,突然明白祖父医案里那句话的意思 —— 有些东西,不是睡着了,只是在等一个醒来的时机。

而现在,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