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青瓦村的晨雾还没褪尽时,李大山已扛着半扇野猪从东山下来。猎枪枪管上的露水顺着锈缝往下淌,在石板路上洇出串深色的圆点,像没干透的血。他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见周富贵的绸缎马褂在祠堂门口晃,那身行头在满是泥灰的村里,比山鸡尾巴还扎眼。

"大山兄弟,这野猪够肥的!" 周富贵迈着八字步迎上来,烟袋锅子在掌心敲得邦邦响,"昨儿镇上仁和堂的掌柜来了,说要收些新鲜山货,你这肉要是送去,保准能换两匹好布。"

李大山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仁和堂的刘掌柜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前年收他的熊胆时,用三斤陈米就想打发,当时要不是赵大勇拦着,他能把药铺的柜台掀了。"周村长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把野猪往肩上颠了颠,"我婆娘等着做腊肉呢。"

周富贵的笑僵在脸上,眼角的褶子挤成堆,倒像是藏着些没说出口的话。"对了," 他突然凑近两步,马褂上的檀香混着股腥气飘过来,"刘掌柜说有种红珠子,在咱这山里见过,一颗能换三斗米。你打猎时多留意着?"

李大山的脚步顿了顿。三斗米够一家三口吃月余,这数儿说得太轻易,反倒像陷阱。他抬头瞅见祠堂门楣上的匾额,"保境安民" 四个金字被雨水泡得发乌,檐角的铜铃不知何时断了线,在风里晃悠着不响。

"山里的珠子多了去,红玛瑙、鸡血石,哪样不是红的?" 他扛着野猪往家走,背后周富贵的目光像黏在背上的草籽,"周村长还是少听外人忽悠,五十年前那场灾,不就是有人信了山里有宝贝?"

周富贵的声音追上来,带着点气急败坏:"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不一样,刘掌柜带了西洋镜,说能照出珠子在哪儿!"

李大山没再回头。他知道周富贵打的什么算盘,去年秋收时这老东西就想把村西的林地卖了,被王老汉拿拐杖敲着门槛骂了三天才作罢。如今扯上仁和堂,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水。

到家时,婆娘正蹲在灶前烧火,玉米糊糊的香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今儿咋回得这么早?" 她往灶膛里添着松针,火光在她眼角的细纹里跳,"刚才张二狗娘来借盐,说二狗昨晚没回家,怕是又在山里迷了路。"

李大山把野猪挂在房梁上,解下腰间的柴刀开始剔骨。"那小子前两天就跟我念叨,说想挖些药材去镇上卖," 他的刀在肉上划出白痕,"八成是被周富贵撺掇的。"

婆娘往灶里吐了口灰:"周富贵昨儿挨家挨户敲门,说老鹰崖有新药材,还说他爹年轻时在那儿挖过宝贝。我看他那眼神,跟那年偷王老汉家玉米时一个样。"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竹篮撞墙的声音。张二狗背着空篮子站在门口,裤腿沾着泥,裤脚还勾着片干枯的紫叶。"大山哥," 他喉结滚了滚,"我昨儿在老鹰崖山脚见着些红珠子,圆滚滚的像玛瑙,就是拿不准是不是仁和堂要的。"

李大山把刀往砧板上一拍,震得案板上的铁盆叮当响。"王老汉没跟你说过?老鹰崖的东西碰不得!" 他指着张二狗裤脚的紫叶,"这是血藤叶,长在阴湿的地方,你往崖边凑了?"

张二狗的脸瞬间白了,手在篮子底摸了半天,掏出颗指甲盖大的红珠。珠子在晨光里透着暗纹,像裹着层凝固的血。"我就捡了这一颗," 他声音发颤,"昨儿半夜听见崖下有响声,像有人哭,还看见片红光..."

李大山一把夺过红珠,指尖刚碰到就觉出不对。那珠子看着冰凉,摸起来却烫得像炭火,在掌心烙得他生疼。他猛地将珠子扔在地上,柴刀劈下去时,珠子没碎,倒在刀刃上滚出串暗红的液珠,滴在泥土里竟冒出白烟。

"邪门玩意儿!" 他一脚把珠子踩进泥里,"王老汉说五十年前血玉莲开花时,周围就长这种珠子,吸活人精血的!"

张二狗瘫坐在地上,篮子滚到一边,露出底下藏着的油纸包。纸上印着仁和堂的商号,还画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刘掌柜说... 说这是护心珠," 他抖得像筛糠,"他给了我半两银子,让我多找些,还说找到十颗,就带我去镇上学医..."

李大山的后槽牙咬得咯吱响。他想起王老汉说的,五十年前就是有人拿着这种珠子回村,没过多久,村西头的井水就变了颜色,地里的庄稼都透着紫黑。"你这憨货!" 他拽起张二狗的胳膊,"现在就去把珠子埋了,再敢往老鹰崖走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正拉扯着,周富贵带着两个外乡人进了院。为首的留着八字胡,穿件藏青长衫,袖口绣着朵银线莲花 —— 正是仁和堂的刘掌柜。另一个后生背着个木箱子,箱子锁着铜锁,锁孔里嵌着块红布。

"李兄弟好力气!" 刘掌柜拱手笑,眼角的痣跟着动,"听说二狗小兄弟找到宝贝了?可否让刘某开开眼?"

李大山挡在张二狗身前,猎枪往地上顿了顿:"山里的石头子儿,有啥好看的?刘掌柜要是收山货,我这野猪刚宰的,要不?"

刘掌柜的目光滑过地上的刀痕,又落在房梁上的野猪身上,嘴角的笑淡了些:"野味就不必了,刘某是专为红珠而来。实不相瞒,这珠子是味奇药,能治肺痨,一颗就能救人性命。"

"救人性命?" 李大山冷笑,"我咋听说五十年前,有人拿这珠子换了三担米,结果全村饿死了半茬?"

刘掌柜的脸色沉下来,八字胡翘了翘:"那都是谣言。当年是闹蝗灾,跟珠子有啥关系?李兄弟要是肯帮忙,找到一颗,刘某出五斗米,如何?"

周富贵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大山,这是积德行善的事!你看二狗娘常年咳得直不起腰,有了米就能请大夫..."

"闭嘴!" 李大山的枪托在地上砸出个坑,"王老汉昨儿还说,看见老鹰崖底下泛红光,让大伙儿千万别靠近。你当村长的不劝着,反倒帮外人忽悠?"

周富贵的脸涨成猪肝色,烟袋锅子往腰间一别:"王老汉那老糊涂,去年还说看见狐狸精呢!我看他是怕咱村富起来!" 他转向刘掌柜,"刘掌柜别跟他置气,咱找别人去,赵大勇就答应帮忙了。"

刘掌柜点点头,冲后生使了个眼色。后生打开木箱,里面铺着红绒布,摆着十几颗红珠,颗颗都比张二狗捡的大,在晨光里泛着油光。"这些是刘某前几日收的," 他拿起一颗对着太阳照,"你看这成色,都是上等货。"

李大山眯起眼,瞅见红珠里隐约有黑影在动,像被困住的虫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说血玉莲开在死人堆里,花瓣上的露珠会变成红珠,珠里裹着冤魂。

"我劝你们赶紧走," 他端起猎枪,枪管对着院门口,"青瓦村不欢迎你们。"

刘掌柜的笑彻底没了,八字胡耷拉下来:"李兄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从袖里摸出个瓷瓶,倒出粒黑药丸,"这是化骨丹,撒在水里..."

话没说完,祠堂方向传来 "哐当" 一声响。众人扭头看去,王老汉举着桃木剑站在祠堂门口,瞎眼上的蓝布被风吹得猎猎响。"刘剥皮!你还敢来!" 老人的声音劈得像破锣,"五十年前你爹骗走三十颗血珠,害了半村人,如今你还敢来挖莲根!"

刘掌柜的脸瞬间白了,后退半步撞在木箱上:"你... 你胡说!"

"我胡说?" 王老汉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当年我亲眼看见你爹把血珠埋在莲池里,那池子底下都是死人骨头!你现在来挖红珠,是想让血玉莲再开一次,把全村人都当成养料!"

周富贵突然掏出把短刀,刀尖对着王老汉:"老东西满嘴胡吣!再敢咒刘掌柜,我劈了你!"

李大山心头一震。周富贵平时连鸡都不敢杀,今儿竟敢拿刀对着王老汉?他刚要上前,就见赵大勇拎着把铁锤从铁匠铺跑过来,左眼白上蒙着层绿膜,像蒙了层青苔。"村长,刘掌柜,铁钎打好了!" 他举着铁锤喊,锤头沾着暗红的锈,"这就去老鹰崖,保准能挖着好东西!"

王老汉突然往祠堂跑,边跑边喊:"血玉莲要醒了!快拿黑狗血泼门槛!" 他刚冲进祠堂,就听见里面传来木头断裂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李大山扛起猎枪就追,刚到祠堂门口,就见周富贵和刘掌柜带着赵大勇往村西头走,张二狗也跟在后面,眼神发直像被勾了魂。他回头看了眼自家院子,婆娘正扒着门框望,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冒着白气,在晨光里像团不散的雾。

"看好家!" 他喊了声,转身追了上去。老槐树上的乌鸦突然集体飞起,在天上盘旋成个黑圈,叫声尖得像刀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追到溪涧时,李大山看见水里漂着片红影,像朵盛开的莲花。他蹲下身去捞,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缩回 —— 那水冰得刺骨,明明是秋末,却比三九天的井水还寒。水底沉着几尾鱼,白肚皮朝上,鳃盖却微微张合,像是还在呼吸。

"活见鬼。" 他骂了句,摸出柴刀挑翻一条鱼。鱼腹里没有肠肚,只有一团暗红的丝状物,缠在脊椎上像团没解开的线。这场景,竟和王老汉说的五十年前一模一样。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股腐叶的酸臭从老鹰崖方向飘来。李大山抬头望去,只见崖顶泛着层红光,像烧起来的晚霞。他知道,今晚的青瓦村,怕是没人能睡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