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瓦村的炊烟刚漫过老槐树梢,李大山就把猎枪往墙上磕了磕。枪管上的锈迹混着去年的野猪血,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灶台上的粗瓷碗还剩小半碗玉米糊糊,婆娘临走时蒸的窝头硬得能硌掉牙 —— 她回娘家伺候病重的嫂子,已经走了五天。

"大山哥,今儿还进山?" 隔壁张二狗挎着竹篮经过,篮底露出半截挖药的小镢头。这小子眼神躲闪,左脚尖在地上碾出个浅坑,"村长说老鹰崖那边出了新药材,要不咱结伴去瞅瞅?"

李大山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火镰擦出的火星子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跳了跳。"周富贵的话你也信?" 他猛吸一口,烟圈裹着白气喷在张二狗鼻尖,"那老东西打小就爱往茅坑里扔炮仗,专骗你这种愣头青。"

张二狗的耳朵腾地红了。竹篮晃了晃,露出底下垫着的油纸,纸上印着仁和堂的商号 —— 那是镇上最大的药铺。李大山眯起眼,瞅见油纸上还沾着几粒暗红的米粒,像掺了血。

"昨儿镇上货郎来说,仁和堂收一种红珠子,一颗能换三斗米。" 张二狗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村长说老鹰崖石缝里就有,他爹年轻时挖着过。"

李大山的烟杆在门槛上磕出闷响。五十年前那场灾荒,周富贵的爹确实从老鹰崖带回过东西,具体是啥没人见过,只知道那年冬天,周家炕洞里埋着肉香,而村西头饿死了三个孩子。

"王老汉让你别靠近老鹰崖。" 李大山起身抄起猎枪,枪托在地上砸出个坑,"那地方积冰不化,阴气重得能拧出水,去年老刘家的牛掉下去,捞上来时骨头都透着青黑。"

张二狗的竹篮突然晃得厉害,像是有活物在里头扑腾。他慌忙按住篮口,指缝里露出片干枯的叶子,边缘泛着诡异的紫红。"我就去山脚转转,绝不往崖边凑。"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就往村西头跑,竹篮撞击大腿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有人在后面追。

李大山望着他的背影啐了口唾沫,烟锅里的火星子落在地上,竟半天没灭。他低头去看,发现那火星在泥地上画出个扭曲的圈,圈里隐约有朵花的影子。

"邪门。" 他骂了句,扛起猎枪往东山走。刚过溪涧就觉出不对,往常这时候该有成群的山雀惊飞,今儿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溪水绿得发稠,水面漂着层白沫,像熬糊的米汤。

他蹲下身掬了捧水,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猛地缩回 —— 那水冰得刺骨,明明是秋末,却比三九天的井水还寒。水底沉着几尾鱼,白肚皮朝上,鳃盖却微微张合,像是还在呼吸。

"活见鬼。" 李大山摸出腰间的柴刀,挑翻一条鱼。鱼腹里没有肠肚,只有一团暗红的丝状物,缠在脊椎上像团没解开的线。他忽然想起王老汉讲过的故事,五十年前血玉莲灾时,河里的鱼就是这样空着肚子死的。

正愣神的功夫,林子里传来 "扑棱棱" 的响动。一群麻雀疯了似的撞向树干,羽毛落得像下了场雪。李大山端起猎枪瞄准,却见那些麻雀眼珠都红了,互相啄咬着坠在地上,转眼就堆成个小坟包。

他心里发毛,转身想往回走,脚下却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颗野猪獠牙,牙尖沾着新鲜的血。顺着血迹往密林里走了二十来步,就见那窝刚满月的野猪崽子蜷在窝里,浑身僵硬得像冻住的面团,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个小小的红点。

李大山的后颈突然冒出汗来。他扛起猎枪就往村跑,路过一片松林时,听见树后传来 "咔嚓" 的磨牙声。绕过去一看,是只半大的狐狸,雪白的皮毛沾着松脂,正啃着块带肉的骨头。见有人来,它猛地抬头,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嘴里的骨头 "啪嗒" 掉在地上 —— 那竟是截小孩的指骨。

白狐转身窜进林子,尾巴尖扫过松针,留下道暗红的痕迹。李大山追了两步,却在雪地上看见串奇怪的脚印,像人光着脚踩出来的,每一步都带着五个血洞,一直往老鹰崖的方向延伸。

他不敢再追,拐进另一条路往村走。快到村口时,听见铁匠铺传来 "叮叮当当" 的响声。赵大勇正抡着锤子砸铁砧,火星溅在墙上,烧出一个个黑窟窿。奇怪的是,往常该飘着煤烟的烟囱,今儿却腾起股淡红色的雾,闻着像铁锈混着血腥。

"大勇,打啥好东西呢?" 李大山靠在门框上喊。

赵大勇头也不抬,铁钳夹着的铁块红得发紫,滴在地上的铁水竟像蚯蚓似的往土里钻。"村长订的货,说是挖药用的钎子。"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像隔着层棉花,"你要不要也打一把?尖子带倒钩,能勾住石头缝里的玩意儿。"

李大山瞥见墙角堆着十几把打好的铁钎,每个尖头都磨得发亮,倒钩上缠着圈红绳。"周富贵又折腾啥?" 他伸手去碰铁钎,指尖刚挨着冷硬的金属,就被烫得缩回手 —— 那铁明明没烧,却烫得像刚从炉里捞出来。

"说是挖到的药材能卖大价钱。" 赵大勇终于抬起头,左眼白上蒙着层淡绿的膜,像蒙了层青苔,"仁和堂的掌柜亲自来看过,说咱这山货比金疙瘩还值钱。" 他忽然咧嘴笑,露出颗发黑的牙,"等赚了钱,我就去镇上娶个带娃的寡妇。"

李大山心里咯噔一下。赵大勇打小就怕媳妇,前几年说亲时见了姑娘家都脸红,今儿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他正琢磨着,周富贵叼着烟袋晃了过来,绸缎马褂在满是泥点的村里显得格外扎眼。

"大山啊,今儿收获咋样?" 周富贵往林子里瞅了瞅,烟袋锅子在手心敲得邦邦响,"我看二狗那小子往老鹰崖去了,你可得多照看他点 —— 那孩子实诚,别让狼叼了去。"

李大山盯着他腰间的玉佩,那玉是去年从镇上买回来的,原本是莹白的羊脂玉,今儿却透着丝血红。"村长关心村民,真是辛苦。" 他扯着嘴角笑,手悄悄按在猎枪扳机上,"不过我刚才在山里见着些怪事,鱼死了,鸟疯了,莫不是要闹灾?"

周富贵的烟袋锅子停在半空。"哪能呢?" 他干笑两声,马褂下摆扫过铁砧,带起片红雾,"这是好事,老辈人说山精躁动,就是要出宝贝的兆头。" 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我昨儿梦见我爹了,他说老鹰崖底下的红珠子熟了,要不是我这老寒腿,早就自己去了。"

李大山突然闻到股腥气,不是血腥味,倒像是腐叶泡在水里的酸臭。这味道是从周富贵身上发出来的,混着他身上的檀香,熏得人头晕。"我婆娘快回来了,得回家收拾收拾。" 他扛起猎枪就走,背后周富贵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脊梁骨上。

路过老槐树下的祠堂,看见王老汉正往门轴上抹猪油。老人瞎了的右眼蒙着块蓝布,左手捏着的桃木剑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大山,过来。" 王老汉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你闻闻这油。"

李大山凑过去,猪油罐里飘着股熟悉的腥气 —— 和周富贵身上的一模一样。"这是..."

"五十年前,崖底下的血玉莲就是这味儿。" 王老汉往门轴上抹得飞快,蓝布下的瞎眼似乎在动,"周富贵那狗东西没安好心,仁和堂的掌柜也不是啥好鸟,他们要把村里的活物都当成养料。"

他突然抓住李大山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掐进肉里:"看好张二狗,那孩子命里带火,最招血莲。还有赵大勇,他炉子里烧的不是铁,是..." 老人的话突然卡住,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响声,嘴角淌下点绿沫子。

"王老汉!" 李大山想扶他,却被猛地推开。老人踉跄着冲进祠堂,反手锁上门,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桃木剑劈砍木头的脆响。

李大山站在祠堂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铁匠铺的锤子还响。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叶子背面竟也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他抬头望向老鹰崖的方向,云层正一点点变黑,像有人在天上泼了墨。

这时候,村东头传来张二狗娘的哭喊。李大山拔腿就跑,刚转过街角就看见张二狗他娘瘫在地上,手里攥着只沾满泥的竹篮 —— 篮子底破了个洞,暗红的米粒撒了一地,在泥里长出细细的红丝,正往土里钻。

"二狗去老鹰崖了!" 张二狗娘抓住李大山的裤腿,指甲掐进布眼里,"他说要挖红珠子给我治病,临走前还偷了家里的鸡蛋..."

李大山的心沉到了底。他扭头往家跑,猎枪在背上撞得生疼。路过铁匠铺时,看见赵大勇还在抡锤子,只是他的影子在墙上变成了个怪物的形状,长着九条尾巴,正一口口啃着地上的铁钎。

回到家,李大山从炕洞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狼皮,是去年冬天在老鹰崖下捡的,皮子背面用朱砂画着朵莲花,是王老汉当时硬塞给他的。"要是见着白狐带血,就把这皮子烧了。" 老人当时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能挡一灾。"

他把狼皮揣进怀里,刚要出门,就听见院墙外传来周富贵的声音:"大山兄弟,借把铁锹用用,赵大勇说老鹰崖的石头得用铁锹撬..."

李大山抄起猎枪,枪管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他知道,今晚的青瓦村,注定没人能睡安稳了。老槐树上的乌鸦突然集体飞起,在黑沉沉的天上盘旋,叫声像无数把小刀,刮得人耳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