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拆骨之夜

霜降日,洛河埠的瓦檐上先一步凝了白。一层薄霜像戏子脸上未擦净的铅粉,被凌晨三点的灯笼一照,闪出冷冽的银。镇上的更鼓刚敲过“子正”,庆云班后院那扇黑漆木门便“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一股热油与花椒混杂的味道蹿出来,像刀子,把夜色划得生疼。

段小禾踮着脚,把半个身子嵌进门缝。她今年十四,骨架小,却有一双不合年龄的薄眼皮,常年跟着戏班后台跑,眼皮上总沾着一抹乌青,像被炭笔描过。她把父亲的那双厚底靴抱在怀里,靴帮子被夜露打得湿冷,一层布贴在她腕口,像一块不肯融化的冰。

“阿禾,别探头,当心让柳老板瞧见。”拉门的是老伙夫郑大,嗓子被油烟腌得沙哑,“段老板今夜唱大轴,完事儿少不了赏钱,你就在这等。”

小禾点点头,却不动。她晓得父亲今晚唱《霸王别姬》——庆云班封箱的压轴戏。封箱之后,班里要摆“犒劳宴”,班主柳寿山请的是驻扎洛河埠的楚伯钧楚团长。楚团长爱好听戏,更好“听骨”——这是外界不知道的说法。小禾也是偶然撞见:上月深夜,她替郑大送醒酒汤,路过“骨房”窗根,听见柳班主低声笑语:“楚大人,这张‘项王骨’只差最后三刀,声口准能拔高半个调,达到你说的‘龙吟’。”屋里灯火幽暗,一条人影被绑在木桩上,下巴脱臼,嘴角撕裂,血顺着脖子流进一只白瓷盆。盆里已经沉着几块削下来的碎骨,像剔了肉的瓜子壳。

那一刻,小禾明白了“骨替”两个字为何被班里人噤若寒蝉。也明白了父亲近来为何总在半夜咳嗽——那咳声像钝锯,锯得她胸口生疼。父亲却只是笑,揉她脑袋:“别瞎想,等爹这次拿到封箱赏,给你做一件缎子夹袄,冬天就冻不着了。”

戏台上的锣鼓点突然密如骤雨,“急急风”一过,弦子拉高,唢呐炸响——霸王出场了。小禾的心跟着鼓点子怦怦跳,她再也顾不得郑大阻拦,泥鳅似的滑进门,贴着墙根往前台溜。

后台比前台更亮。汽灯吐着白焰,一排盔头箱摆得像小城墙。父亲高大的背影就在那城墙尽头:靠肩、挺胸、八字步,一套“起霸”做完,他猛地转身,靠旗扫过半空,“啪”一声脆响,震得灯焰都晃。小禾屏住呼吸——她最爱看父亲这一转身,像把黑夜里所有锋利都披在身上。

“好——!”台下山呼海啸。前排正中,楚伯钧端着茶,并不喝,只用碗盖轻轻拨茶叶,金属马靴在青砖上一点一踏,合着板眼。那节奏让小禾想起捕蛇人拍竹筒——不疾不徐,却叫猎物无路可逃。

戏到“别姬”一折。鼓点子由急转缓,胡琴一声呜咽。父亲卸了靠,只穿黑缎箭衣,腰里勒一条素白鸾带。他对面,“虞姬”抖着双剑,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父亲接:“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声音拔到“年”字,小禾心里咯噔一下:那嗓子像裂了纹的瓷,尾音里藏一丝血气。她太熟悉,父亲近日每唱高腔,都要借暗咳把血气压回去。

果然,父亲背对观众,袖口极快地掩了一下唇。等他再转身,髯口上多了一抹暗色,被汽灯照得发黑。台下楚伯钧却笑了,似是十分满意,抬手一挥。柳寿山猫着腰从台侧跑过去,像接圣旨一般,连连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