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进来的人,正是裴砚。

他换下了白日里那件靛青的袍衫,穿着一身更便于劳作的深灰色布衣,袖口挽到了小臂处,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

那股清冽孤高的雪松晨露气息也随之而来,在这片以清幽花香为主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醒目。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陶制水罐,步履轻缓地走向花圃中央那几株奇异的花。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些花儿时,苏棠躲在暗处,清晰地看到他那张总是冷肃紧绷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盖的痛楚和焦灼。他快步上前,几乎是半跪在花株旁,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向其中一朵最为脆弱的。

那朵花的花瓣边缘,竟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枯黄卷曲,像是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连那股奇异的清冽甘甜气息,都似乎淡薄了几分。

“月魄……”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语,如同被砂纸磨过喉咙,带着浓重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绝望,从裴砚唇边逸出。他伸出的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拂过那枯黄的边缘,仿佛触碰的不是花瓣,而是自己濒临碎裂的心脏。

“裴郎君!”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位穿着粗布衣裳、须发花白的老者匆匆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忧色,“还是不成吗?隔壁孙家药圃的几株,今早……已经彻底枯死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裴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拉满的弓弦。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朵边缘枯黄的花,沉默了几秒。那沉默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他收回手,缓缓站起身,目光掠过整片月魄兰,声音低沉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王伯,去取‘寒潭引’来。最后一次……试试。”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苏棠心上。原来这花叫月魄兰?它们……在凋零?连最后的希望“寒潭引”似乎也作用甚微?看着他冷白的侧脸上紧绷的线条,看着他凝视枯败花瓣时眼中深藏的痛楚,苏棠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白日里那个冰冷的“窃香贼”判断背后,是一个人在绝望地守护着某种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的东西。那萦绕在他身上的雪松晨露般的孤高气息,此刻仿佛沾染了深秋的寒霜,沉重而寂寥。

王伯沉重地叹息一声,脚步蹒跚地转身离去取药。裴砚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暮色中微动的衣袂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润着这座小小的园圃,唯有那几株月魄兰,在昏暗中努力散发着越来越微弱、却也越发显得珍贵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粗暴的脚步声混杂着粗鲁的吆喝声,猛地打破了园圃的宁静!

“姓裴的!在里面磨蹭什么呢?!”

“郭管事等着你回话呢!别给脸不要脸!”

几个身形壮硕、穿着统一褐色短打的家丁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衣着略显鲜亮、却神态倨傲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园圃!他们粗暴地推开竹篱笆门,踩着精心养护的土地,直冲裴砚而来。为首那个被称作郭管事的男人,腆着肚子,手里把玩着一对油亮的核桃,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裴砚:

“裴郎君,我家郎主看在令尊的面子上,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考虑。这洛阳贵人的喜好,可是天大的机缘!识相的,趁这几株宝贝还没烂在土里,痛快交出方子和花种,郎主保你后半辈子富贵无忧。若不然……”他拖长了腔调,眼神阴鸷地扫过那些珍贵的月魄兰,“……你这祖传的宝贝,怕是连枯枝败叶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