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里的夜,总比山下来得急切而深沉。

夕阳刚刚擦过西边的山脊,墨色的阴影便从谷底升腾而起,迅速吞没了散落的土坯房舍。炊烟尚未散尽,黑暗已经压了下来,只有零星灯火在浓稠的夜色中挣扎。

小明的姨父又往山上跑了。

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母亲走后不过百日,姨父往刘婆婆家跑得越发勤快。村里人嘴上不说,眼里却藏着话——那些关于“走阴人”的窃窃私语,关于夜里能魂游“第三世界”的刘婆婆,关于她能为阳间人给逝者捎信的传言。

小明靠在门框上,望着姨父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嘴角扯出一个不相称的冷笑。十八岁的少年,在县城读过高中,不信这些神神鬼鬼。

“进屋吧,风凉了。”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得像是磨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

小明回头,看见父亲深陷的眼窝和斑白的鬓角,心里一阵发紧。母亲走后,父亲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佝偻得厉害。

“姨父又去送钱了?”小明问,声音里压着不满。

父亲叹了口气,烟雾从指间的旱烟袋里逸出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刘婆婆说,你娘在那边不安生。”

“她活着时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死了还能安生?”小明话说出口就后悔了。父亲的眼神一下子黯了下去,像是被人掐灭了最后一点光。

父亲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小明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灶台前忙活,偶尔回头对他笑,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母亲走得很突然。一场高烧,镇上卫生院说是肺炎,治了三天就不行了。临终前,她紧紧攥着小明的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两行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

第一个月相安无事。第二个月开始,怪事就找上门来了。

先是后半夜的哭声。

像蚊子嗡嗡,又像是有人用手捂着嘴抽噎,细碎而持续。起初小明以为是野猫发情,或是风穿过窗缝的声音。可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就响在枕头边上。

一睁眼,屋里空荡荡的,月光从木格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但那哭声还在,时断时续,直到天快亮才消失。

小明跟父亲说过一次。父亲愣了好久,才喃喃道:“你也听见了?”

原来父亲也听得见。

后来小明开始做梦。

梦里母亲总是穿着那件蓝布衫,冻得缩成一团,头发上挂着白霜,嘴唇冻得发紫。她拉着小明的手,声音发抖:“明儿,这边冷,没地方住,还有人抢我揣着的碎钱...”

更吓人的是五岁的侄女妞妞。一天清晨,小丫头哭着从房里跑出来,扑进小明怀里,说梦见奶奶蹲在一个黑黢黢的墙角,被几个看不清脸的人推来搡去。

“奶奶哭啦,”妞妞抽噎着,大眼睛里满是恐惧,“那些人凶,推奶奶,奶奶摔倒了...”

父亲听完,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天下午,姨父来了。三个男人坐在堂屋里,闷头抽了半天烟。

“去找刘婆婆吧。”最后姨父开口,声音干涩,“再这么下去,这个家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