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天无月,浓稠的乌云将最后一点星光也吞噬殆尽。
空气湿冷得像一块浸了冰水的布,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寒意。
靖远将军府,马厩。
这里与寻常马厩的脏污腥臊截然不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的兽首铜炉里,还燃着价格不菲的龙涎香。
香料、干燥草料与木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本该是令人心安的气息。
但此刻,这股味道被一股更浓烈、更霸道的腥气冲撞得支离破碎。
地毯中央,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像一幅诡异的泼墨画,狰狞地宣告着死亡的降临。
血的主人,是我的爱马,“追风”。
它曾是战场上的神话,是我李景原最引以为傲的伙伴。此刻,它只是侧躺在那,了无生气。
那身曾如黑缎般油亮的皮毛,黯淡无光,沾染着血污和草屑。眼睛紧闭着,四肢已经开始僵硬。它庞大的身躯,曾载着我踏过西境的风沙,碾过北疆的冰雪,如今,却只是一堆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血肉。
我单膝跪在追风的头颅边,玄色的常服下摆被血浸透,变得黏腻而冰冷。
我一只手掌覆在它冰冷的鬃毛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骇人的白色。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那摊血,仿佛要在那片暗红中,看穿某个不可知的宿命。
十三年了。
从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校尉,到如今权倾朝野的靖远将军,它陪了我整整十三年。
它为我挡过三支冷箭,其中一支,离我的心脏只有一寸。
我麾下猛将如云,袍泽无数,他们的死,我只会在庆功宴上多喝一碗酒,敬他们是条汉子。
可现在,追风死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一寸寸地剜开,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将军……节哀。”
府上最德高望重的王兽医跪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老迈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追风它……它年事已高,征战一生,身上暗伤无数,这次是心脉突然衰竭,是……是寿终正寝,是喜丧啊,将军。”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我。
喜丧?
我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出去。”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马厩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
王兽医和几个仆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马厩里只剩下我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股彻骨的寒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府里的医官换了一茬又一茬,都说我李景原身体康健如虎,龙精虎猛。可我年过四十,妻妾成群,却始终无一子嗣。
坊间传言,说我杀戮过重,是老天爷降下的断子绝孙的天谴。
我曾将一个在背后嚼舌根的军官拖出去,活活打了三十军棍,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我告诉所有人,我李景原信的是手中的刀,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天道!
可现在,我看着追风,这个比我任何一个妻子都更亲近的“家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第一次……真的感觉到了那股名为“天谴”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