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之海。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沉重。阿芜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深渊的石头,不断下沉,下沉……这就是终点吗?被一碗污秽的药渣和一把毒草彻底拖垮,无声无息地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那些猩红的窥视光点和诱惑的呓语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虚无。也好……至少……不痛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的死寂。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冰冷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细小冰晶,在这片绝对沉寂的黑暗中漾开一丝涟漪。

那不是温暖,不是光明。

是饥饿。

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纯粹、都要原始的生理渴求,穿透了濒死的麻木,如同冰锥般刺穿了她的意识屏障。这饥饿感并非来自魔气诱导的扭曲欲望,而是这具破败身体在彻底崩解前,对维持最后一线生机所需能量的本能呼唤!

伴随着这饥饿感一同复苏的,还有一种奇特的……剥离感?

识海中那盘踞的、冰冷滑腻的魔气,并未消失。它依旧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缠绕在她神魂的空洞上。但在阿芜陷入这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假死”状态时,它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迟滞。它吞噬痛苦、负面情绪的本能仍在,但失去了宿主激烈的情绪波动和感官刺激,它变得“迟钝”了。

同时,她的身体——那具被失血、药渣丹毒、魔气侵蚀以及剧毒野草反复蹂躏的躯壳——在濒临彻底崩溃的极限时,其自我保护的本能似乎被推到了极致。为了对抗那足以致命的剧毒和魔气的进一步扩散,身体似乎自发地、极其粗暴地进入了一种类似“龟息”的低能耗状态。血流近乎停滞,新陈代谢降至最低点,将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死死锁在核心脏器,如同在狂风中死死护住最后一点微弱火星。

这种状态下,之前吞下的、蕴含剧毒的草叶,其毒性在缓慢侵蚀的同时,似乎也因身体机能的强行冻结而扩散得异常缓慢。而那碗药渣中蕴含的、狂暴驳杂的残余能量(并非灵气,而是炼丹失败的狂暴产物),在失去了阿芜清醒意识的引导和魔气的主动“进食”后,竟在这具濒死躯壳的极端环境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沉淀”?

如同浑浊翻滚的泥水被强行静置,最沉重、最诡异的一部分(主要是魔气和丹毒)沉向她的神魂和脏腑深处,而那些相对“轻”一些、但同样暴烈无序的能量片段,则在她冰冷的、近乎停滞的经络血脉中缓缓悬浮、缓慢分解……这些分解产生的、极其微弱且充满杂质的热量,原本是狂暴的破坏之源,此刻却在身体低温的保护下,意外地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充满杂质的“隔热层”,反而减缓了核心生命力流失的速度!

就在这时——

窝棚外污水渠旁泥泞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拖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脚步声在窝棚附近停顿了一下。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裹着破败发黑的麻布片,如同这贫民窟阴影的一部分,停在了窝棚破败的草帘外。

是那个住在巷子更深处、比阿芜来得更久、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乞丐。他浑浊的眼睛扫过窝棚口泼洒出的暗紫色药渣污迹,鼻子在充满秽臭的空气中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那混合着腐败药味、血腥气、毒草腥气和一种更深沉死气的复杂味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几乎与污秽泥地融为一体的阿芜身上。

他浑浊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作为在这片腐臭泥潭里挣扎求生了几十年的“老蛆虫”,他对死亡的气息无比熟悉。眼前这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身上散发出的,正是那种离腐烂只差最后一口气的味道。

他沉默地站了几息,喉结滚动,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像是在唾弃这污秽的命运。然后,他缓缓挪动脚步,似乎就要像其他人一样漠然离去。贫民窟里每天都在死人,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稀奇。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一阵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气流卷过窝棚口,掀动了阿芜散落在冰冷泥地上的、沾满污垢的几缕发丝。就在那发丝飘动的瞬间,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猛地定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阿芜放在身侧的那只手腕——那道新割的、边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黑气的伤口附近。

在阿芜陷入“假死”、身体本能锁住最后一丝生机的状态下,那缕一直试图钻入她伤口、如同活物的魔气黑丝,因为失去了宿主的“吸引”和“反馈”,加上阿芜身体低温的“冷却”,此刻竟如同暴露在空气中的蜗牛触须般,极其缓慢地、不甘心地从伤口边缘退缩了一丝!那退缩的轨迹,在昏暗光线下,在阿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衬托下,留下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在这老乞丐眼中却如同黑夜闪电般的——极其短暂的、浅淡到近乎虚幻的、属于人类肌肤本身的苍白痕迹!

那痕迹一闪而逝,立刻又被污垢和灰败覆盖。魔气黑丝也重新缠绕上来。

但老乞丐看到了。

他那张如同干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浑浊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同情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对某种极其罕见“东西”的敏锐本能被触动了。他在这片腐臭之地活得太久,见过太多死亡,也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眼前这具“尸体”……似乎有点不同?那股在濒死边缘挣扎的气息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极其顽固的……属于“活物”的挣扎?

他喉咙里再次发出一串含混的咕噜声,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咀嚼某个早已遗忘的词语。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冰冷的寂静都为之凝滞的动作。

他没有离开。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傀儡。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颤抖着伸进自己那件破烂油腻、同样散发着酸臭气味的麻布袍内侧,摸索了许久。当他的手再次伸出时,掌心赫然托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片黑褐色、边缘焦糊、干瘪皱缩的……某种未知植物的根茎碎块?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像是在垃圾堆里捡来的某种废弃物。它散发出的气味极其怪异,混杂着泥土、焦糊、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陈旧药材的苦涩,还有一种……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厚重的、几乎被秽气完全掩盖的微弱土腥气。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蜷缩的阿芜,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他枯瘦的手指用力碾磨着那片干瘪的根块,直到它碎成更细小的粉末。然后,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污秽的手,在墙角污水渠淌过的泥浆里,极其小心地刮取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淤泥——不是最表面的浮泥,而是更深一点、颜色更深沉、似乎沉淀了某些难以言喻成分的淤积物。

他将那一点点沉淀淤泥和碾碎的根茎粉末混合在自己同样肮脏的掌心,用指尖极其缓慢、笨拙地揉搓着,口中发出低沉含混、近乎无意义的音节,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原始的仪式。最终,他搓出了一颗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颜色污黑、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泥丸。

他盯着这颗泥丸,眼神复杂,有贪婪,有犹豫,还有一种深埋于骨髓深处的、对某种规则的恐惧。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决绝,像是押上了某种沉重的赌注。

他再次极其缓慢地挪近阿芜,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其外表不符的谨慎,捏开阿芜冰冷僵硬、残留着毒草绿色汁液和污垢的下颌。阿芜毫无反应。

老乞丐将那枚小小的、凝聚了污水沉淀物和诡异根茎粉末的污黑泥丸,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供奉的姿态,塞进了阿芜的口腔深处。他甚至用手指轻轻推了一下,确保那泥丸不会被吐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缩回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芜的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惧怕着什么。他没有离开,只是佝偻着背,如同融化成窝棚门口另一块阴影的石像,沉默地守在了那里。

窝棚内外,死寂重新降临。

但在阿芜冰冷躯壳的最深处,那颗被塞入的污黑泥丸,在接触到她口腔内残留的、尚未完全分解的毒草汁液和药渣残余物的瞬间,仿佛被激活了。一股极其微弱、极其霸道、带着强烈腐蚀性和古老土腥味的怪异暖流(或者说,是一种能量脉冲?),猛地从那泥丸中释放出来!

这股暖流霸道地冲刷着她冰冷的咽喉,刺激着她近乎停滞的吞咽反射。它极其微弱,不足以温暖她的身体,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她沉入黑暗的意识深处!

“呃……!”一声微弱到如同蚊蚋、却清晰可辨的、属于濒死之人的痛苦呻吟,陡然从阿芜干裂的唇缝间逸出。

在她紧闭的眼睑下,那如同死去般静止的眼珠,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