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刚蒙蒙亮,凄厉的铜钲声便如同往常一样,粗暴地撕裂了营区的寂静。新兵们挣扎着从冰冷的铺板上爬起,睡眼惺忪地套上皮甲,冲向校场集合。

然而今日的气氛,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教头站在队列前,面色比平时更加冷硬,目光扫过丙字营的新兵,最后定格在队伍末尾的王三身上。王三低着头,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站姿也有些别扭,显然昨日那二十鞭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

“昨夜之事,想必都听说了。”教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军规森严,不容挑衅!再有私下斗殴、蓄意报复者,严惩不贷!”

队列中一片死寂,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偷偷瞟向王三,又飞快地移开,最后落在站在队列前侧、神色平静的林缚身上。昨夜巷道里的冲突和赵统领的严厉惩处,早已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新兵营。此刻,再没人敢用之前那种或轻视或戏谑的眼神看待这个沉默的少年。

教头训完话,开始分派今日的任务。轮到丙字营时,他拿出一块标记着哨位的木牌,目光在队伍中扫视。

“今日轮值,西北角烽燧瞭望哨。”教头的声音顿了顿,目光看似无意地掠过王三。西北角哨位偏远苦寒,是公认的苦差事。

王三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教头却像是没看见,最终将目光落在林缚身上:“林缚,你带两人去。仔细些,那边最近不太平。”

这看似寻常的指派,却让队列中响起几声细微的抽气声。让一个新兵带队,哪怕是只有两人的小队,也意味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认可和信任。

林缚神色不变,上前一步,接过木牌:“是。”

他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自己的小队成员。陈石头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站到他身后,胸膛挺得老高。另一个被点到的士兵犹豫了一下,偷偷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王三,最终还是低着头,默默站了出来。

王三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盯着林缚的背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不敢再有丝毫异动。赵虎的鞭子和警告,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牢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林缚没有理会身后的怨毒目光,带着陈石头和另一名略显忐忑的新兵,领取了弓弩和信号旗,便径直朝营区西北角行去。

越往西北走,营区的喧嚣越远,风声越大。那座孤零零的烽燧矗立在视野尽头,像一座被遗忘的墓碑。登上陡峭的木梯,踏入四面透风的瞭望台,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在初冬寒风中显得格外枯黄萧索的旷野。

“这鬼地方,风也太大了…”那名同来的新兵搓着手,哈着白气,声音有些发抖。

陈石头则紧了紧皮袄,凑到垛口前,瞪大眼睛努力望向远方:“林大哥,咱们看啥?”

“什么都看。”林缚将弓弩靠在墙边,拿起瞭望用的铜制望远镜,“飞鸟惊起的方位,远处扬尘的形状,任何不寻常的动静。”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调整着镜筒,缓缓扫视着地平线。父亲和赵虎都说过,最致命的危险,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中缓慢流逝。那名新兵渐渐有些耐不住寒冷和枯燥,开始靠着墙壁跺脚取暖。陈石头则学着林缚的样子,努力睁大眼睛观察,虽然看得眼睛发酸,却依旧坚持。

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旷野上除了偶尔掠过的沙狐和被风吹动的枯草,似乎一切如常。

就在换岗时间将至,那名新兵已经开始整理装备准备下去时,林缚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保持着举镜远眺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凝固了一般。

“林大哥?”陈石头察觉有异,低声问道。

林缚没有立刻回答,镜筒缓缓移动,追踪着远处地平线上几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黑点。它们移动的速度很快,绝非野兽,更不像商队。

“西北方向,约五里,有骑手。”林放下望远镜,声音低沉而清晰,“人数…五到七人,移动方向正对烽燧。”

陈石头和那名新兵闻言,脸色顿时一变,慌忙扑到垛口前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苍黄。

“快!发信号!”那名新兵惊慌道,伸手就要去拿信号烟火。

“等等!”林缚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目光依旧紧锁着远方,“不是大队人马,像是斥候。他们停下来了…在观望。”

他的冷静感染了另外两人。陈石头深吸一口气,也努力眯眼望去,虽然依旧看不清,却不再慌乱。那名新兵也勉强镇定下来,只是脸色依旧发白。

林缚再次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他们在测量距离…观察烽燧守备。是匈奴探马。”他放下望远镜,眼神锐利,“石头,去点燃一号灶台,三缕烟,示警有敌窥探。你去摇动警铃,通知下方哨卡戒备。”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陈石头立刻应声,冲向烽燧顶端的灶台。那名新兵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跑去摇动那口悬挂的铜铃。

很快,三缕笔直的黑烟从烽燧顶端升起,在苍茫的天空中格外醒目。下方营区边缘的哨卡也传来了回应的哨音。

几乎在同时,远处那些黑点似乎察觉到了烽燧的动静,迅速调转方向,如同受惊的狼群,很快消失在了起伏的丘陵之后。

危机解除。

直到那些黑点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三人才长长松了口气。那名新兵瘫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看向林缚的眼神已充满了后怕和敬佩:“林…林伍长,多亏你了…这要是被摸近了,咱们可就…”

陈石头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脯:“我就说林大哥厉害!”

林缚没有说话,只是仔细记录下了发现敌踪的方位、时间和大致人数。他知道,这只是边境上司空见惯的试探,但每一次准确的预警,都可能挽救许多同袍的性命。

换岗的士兵上来时,林缚将记录和情况简单交代清楚。那带队的老兵查看了一下记录,又看了看那三缕尚未完全散尽的黑烟,拍了拍林缚的肩膀:“小子,眼力不错,沉得住气。是好苗子。”

消息很快传回丙字营。当林缚三人返回时,营帐里的气氛已然不同。之前那些或观望或嫉妒的目光,大多变成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独自带队,首次值哨便准确发现敌情并妥善处置,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新兵的表现。

就连之前那几个常跟着王三起哄的士兵,此刻也远远躲着,不敢再与林缚对视。

王三躺在角落的铺位上,背对着众人,身体僵硬,一言不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变化,那种原本围绕着他的、基于欺压的“威信”正在迅速消散,转而流向那个他最为憎恨的人。这种失去,比鞭子抽在身上更让他感到刺痛和窒息。

林缚依旧沉默,他将弓弩交还,仔细擦拭了望远镜,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陈石头围着他,兴奋地低声说着刚才的经过。

夜幕降临,寒风依旧。但在这个小小的营帐里,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一种新的秩序,正在无声中确立。

林缚躺在铺上,手掌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柄卷刃的制式腰刀。赵虎所授的刀法要领在心间流转。

他知道,立足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但这远远不够。边地的风,只会越来越冷,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