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女人一听徐欢竟然敢还嘴,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胸脯剧烈起伏着,撸着袖子就要冲过来扇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小贱蹄子,反了你了!”

楚越这时像座铁塔般及时站起身来,他不会吵架,只是绷着脸,沉默地站在妻子身侧,宽阔的肩膀几乎把徐欢整个罩住。

他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面无表情的看着女人,即使不言语也像一堵无形的墙,压得刘翠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

这时,刘翠的男人沈勇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艰难地从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人群里挪回来了。

一见自家婆娘又在那剑拔弩张、唾沫横飞的样子,再瞅瞅对面那男人山一样的身板,沈勇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对楚越发难,顿时决定不问缘由就朝老婆开炮。

他不耐烦的吼道:“刘翠!你个败家娘们儿又吵吵啥玩意儿?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给老子安分点!再吵吵信不信我削你!”

他嗓门粗粝,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厌烦。

叫刘翠的女人被丈夫当众呵斥,尤其还是在“敌人”面前,臊得满脸通红,像煮熟的虾子。

她不敢顶撞男人,只能把一腔怒火全撒在怀里扭的像蛆似的儿子身上。

“嚎!嚎什么嚎!就知道吃!馋死你得了!坐个车就要吃糖,日子还过不过了!家里有座金山也不够她吃的,败家玩意儿!再嚎信不信把你扔出去!”

徐欢压根不理会这无能狂吠的戏码。

她慢悠悠地从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蓝布挎包里又摸出一颗红彤彤的西瓜味水果硬糖,当着这一家三口的面,两根纤细的手指捏着糖纸,极其麻利地“刺啦”一声剥开。

她故意把动作放得清晰可见,然后,不是一颗,而是把两颗红艳艳的糖果一起扔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两个小包。

她含着糖,舌尖顶得糖果在嘴里轻轻滚动,发出细微的、却足以让对面小孩听见的‘咯啦’声,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嘻嘻,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气死你。

于是乎,在接下来漫长难熬的旅程里,徐欢的挎包简直像个百宝箱。

她变戏法似的,在男孩崩溃的哭嚎声和刘翠越来越高的怒骂伴奏下,不时掏出各种稀罕零嘴投喂楚家人。

金黄油亮、一看就酥脆掉渣的饼干?

有!一人分两块。

喷香扑鼻、粘着饱满花生粒的花生酥?

有!公公婆婆楚越人手一块。

撒着黑芝麻、薄脆香甜的芝麻片?

有!徐欢自己‘咔嚓咔嚓’嚼得欢。

最后,当徐欢在男孩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嚎叫声中,慢条斯理地掏出了终极绝杀武器——一小包裹着晶莹红糖、炸得酥脆喷香的小麻花时,刘翠的眼珠子都快气绿了。

徐欢捏起一根小麻花,故意在男孩眼前晃了晃,然后‘嘎嘣’一声,脆生生地咬下去。

她眯着眼,一脸享受。

车厢里环境是差,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厕所飘来的氨气味混杂在一起,闷热难当。

但此刻,男孩撕心裂肺的嚎哭和刘翠气急败坏的怒骂,在徐欢耳朵里简直成了最好的“电子榨菜”。

她心里愉悦指数堪比《甄嬛传》滴血认亲片段,和《樱桃小丸子》第一集:我家的贫困指数。

楚越看着她像只屯粮的小松鼠一样,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零食,那副又娇气又有点小坏的模样,只觉得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身后,沈勇时不时投来带着怨毒和不善的目光,楚越不动声色,只是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把依偎在自己身侧的徐欢搂得更紧了些,让她能靠在自己肩窝里,坐得更舒服点。

“渴不渴?喝点水吗?”

他低声问,声音低沉而温和,与刚才的冷硬判若两人。

楚越找的位置在车厢中段,位于洗手间和开水房之间,异味轻一些,虽然拥挤但是行动方便。

不像车厢尾端,紧邻厕所,潮的不行味道还大。

而且开水炉旁常排长队,插队占位导致争吵不断,还有很多无座者聚集,环境最为恶劣。

徐欢满足地拍了拍沾在嘴角的饼干渣和芝麻粒,想了想,又从她那仿佛无底洞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印着红色商标的小铁罐——麦乳精!

这可是稀罕物!

“白水没味道,要喝甜甜的,你给我加点。”

这布包看着不大,一路上掏出的零嘴却令人咋舌,楚越眼底也掠过一丝诧异。

“诶哟,现在都吃掉为好,等到了站东西还不知道跟谁姓呢。”

徐欢打马虎眼,但这也是实话。

因为按照原剧情的发展,下放的第一道‘下马威’就是搜包。

虽然上车前在出发地已经检查过一轮,但到了术阳的戴巷生产队,那些戴红袖箍的,或者急于表现积极的人,肯定会再来一次更彻底的“检查”,美其名曰清查‘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苗头。

那些零嘴,尤其是麦乳精这种精贵东西,保不齐就成了别人的‘战利品’或者‘教育材料’。

楚越眼神沉了沉,显然也明白妻子的意思。他毫不吝啬地挖了好几大勺黄澄澄、散发着浓郁奶麦香的麦乳精粉末放进杯子里摇匀,一股香甜温暖的气息立刻弥散开来。

对面,刘翠正死命擒住撒泼打滚、哭喊着“我也要喝甜水”的儿子,看徐欢的眼神就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充满了鄙夷、嫉妒和怨恨,白眼都快翻到天灵盖去了。

徐欢才懒得管她。她捧着温热的搪瓷缸子,明明可以自己喝,却偏偏要娇气地递到楚越嘴边,声音软糯地拖着长调:“啊——你喂我嘛~”

她微微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楚越。

刘翠在一旁看得心头火起,又酸又恨,心里恶毒地咒骂。

呸!什么狐狸精转世?迷得全家老少围着她转!

婆婆给剥橘子,公公陪着聊天,那男人就更不是个东西!

全程揽在怀里,跟护着眼珠子似的,生怕跟人跑了?

我都看见了!刚才还偷偷给那狐狸精揉腰呢!

呸!不要脸!社会风气就是被这种贱骨头带坏的!

现在可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了!哪有女人能这么娇气?简直给广大劳动妇女丢脸!”

正当徐欢小口小口、享受着楚越喂过来的香甜麦乳精时,车厢前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几声惊呼!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如纸,毫无征兆地直挺挺昏倒在地上。

她额头上、鬓角全是豆大的虚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嘴唇发紫,露出的脚踝肿得老高,像发面馒头,显然是长时间站立导致的。

“哎呀!中暑了啊这是!”

“谁家的姑娘?快,快扶起来喝点水啊!”

“看着像是站太久了,脚都肿成那样了。。。。。”

有人焦急地喊着。然而,周围拥挤的人群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是更明显的后退动作。

有几个心善的年轻人下意识想伸手去扶,立刻被旁边的家人或同伴死死拽住胳膊,低声急促地劝阻:

“别动!别惹事!”

“谁知道她什么成份?万一是‘黑五类’呢?沾上就甩不掉了!”

“就是!这年头,好心没好报!别给自己家惹麻烦!”

这节车厢里坐的,都是发往各个村落的知青和下放户,人人自危,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在这个“成分论”压倒一切、动辄得咎的年代,谁也不敢轻易施以援手,生怕惹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那倒在地上的姑娘,在众人眼中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唯恐避之不及。

徐欢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她倒没想过当圣母去搭救,纯粹是看热闹的心态。结果刚探出头,就被楚越宽厚的手掌轻轻按着额头推了回来,顺势又把搪瓷缸子递到她嘴边。

“先把水喝完,”

楚越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点无奈。

“你中午那腊肉炒饭就没吃几口,光顾着吃零嘴了,现在还有力气管别人?”

提到午饭,徐欢中午准备的是装在特大号铝制饭盒里的腊肉炒饭。

现在没有微波炉,只能用‘水浴加热法’,把饭盒塞进盛满热水的大茶缸或者搪瓷盆里捂着。

米饭粒粒分明,浸润着腊肉煸炒出的透明油脂,金黄的鸡蛋碎、嫩黄的玉米粒和翠绿的青豆点缀其间,香气霸道地直往鼻子里钻。

本来徐欢还有点担心这香味太招摇,结果完全是多虑了。

整个车厢就像一个巨大的、混杂着各种难以言喻气味的闷罐。

汗臭、脚臭、呕吐物的酸腐、劣质烟草的呛人、厕所的氨水味、还有各家各户掏出的咸菜、窝头、大饼子、甚至臭豆腐的味道。。。。。。

各种气息在闷热中发酵、混合,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人肉酸味。

大家的鼻子早就麻木失灵了。

到了饭点,各家纷纷掏出储备粮,各种食物的味道混杂升腾,一时间竟有点像混乱不堪的大学食堂。

楚家四个人默契地互相遮挡着,迅速将那一盒香喷喷的腊肉炒饭分食干净。

徐欢只象征性地扒了两口,一是因为零食确实垫了肚子,二是那半温不凉的炒饭,实在勾不起她的食欲。

不好吃就少吃点,反正零食还有不少呢。

火车上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脚麻了无数次,稍微一动就像有千万根针在扎。颈椎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酸痛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徐欢只能靠着楚越坚实的臂膀,在车轮单调重复的“哐当哐当”声中,昏昏沉沉地吃了睡,睡了吃,用睡眠对抗这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不适。

她也想过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去空间里松快松快。但是楚越一百个不放心她,上厕所都要在门外陪着。

徐欢也实在不好长时间逗留。

而且她去了厕所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马桶或者蹲厕这种东西。厕所直通轨道,明晃晃就是一个洞,排泄物直接掉落。

蹲在那上厕所都感觉裆部被吹的发凉。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徐欢又一次被脚麻醒,迷迷糊糊揉着发木的小腿时,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一声长长的、仿佛带着解脱意味的汽笛嘶鸣,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车窗外,一个简陋破旧、挂着歪歪扭扭‘术阳站’三个斑驳红字木牌的站台,在弥漫的煤烟蒸汽中逐渐清晰。

术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