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父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微微泛起涟漪:“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带一丝温度。
明欢抖了一下,手却在衣袖遮掩下,狠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当即疼得眼泪哗啦啦直流。
“父亲不知,女儿在永宁伯府里,一没有子嗣傍身,二不能掌权管事,处处受人白眼,活得委实憋屈。”
明欢抽噎着,泪水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可我那夫君除了年岁轻些,样样都不比世子差。凭什么他做得世子,我夫君却做不得,我瞧着也不比那世子夫人差。”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那祝卿安的?”陆父冷不丁问道,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后宅女子眼界狭小,些许的痴心妄想,他懒得搭理。
可若是这女婿也生出此等野心,这可不是件好事。
“自然是夫君的!”明欢脱口而出,又很快一脸懊恼的捂住嘴,慌张道:“不是,是我,全是我想的!”
她往前急走两步,跪到陆秉钧膝下,扯着他衣摆哭泣:“父亲!您就帮帮我们吧!夫君若是做了伯爷,女儿将来就是伯夫人,不仅没人再敢给我脸色看,还能对兄长的仕途有所帮衬。”
男女七岁不同席,长到这个年纪的女儿别说亲近了,平日里,他是看都没多看两眼,反正后宅之事皆有妻子做主。
如今看她这番作态,陆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脊背抵着太师椅冰凉的靠背,声线冷得像淬了冰:“妇人之见,你兄长的仕途何需他祝二郎帮衬,我陆家更轮不到永宁伯府来指手画脚。”
案头篆香袅袅,却散不去他心中突然涌上的那股悔意,当初就不该心软,应该拒了妻子所求,给这女儿寻个简单人家。
如今看来,那些勋贵之家,果然都是表面的风光,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我倒觉得夫君说的对!”明欢低垂着头小声嘟囔,然后又放大了声音抱怨:“您若是不肯帮忙,影响了我们夫妻感情,您就不怕有个被休的女儿。”
“住口!”
陆父青筋暴起的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四溅,连精心养护的胡须都溅上了几滴。
“反了天了!你竟敢拿被休之事来要挟为父!”
明欢被他吓了一跳,索性跌坐在地,哇哇哭的如孩童一般委屈:“女儿哪里敢要挟爹,女儿就是害怕,害怕夫君哪一日真休了我……害怕丢了陆家的颜面……”
“放屁!”
这些儿女,素来见他如同老鼠见猫,只敢恭恭敬敬,何曾有这般无赖没礼数的模样。
偏偏这还是个女儿,不能像儿子那般动手教训。
在朝堂上能和人对着喷,也越喷越精神的陆大人,一时间很觉得头疼,甚至怀疑这女儿是被人调包了。
“你并未犯错,他凭何休你!我陆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要是敢写休书,我定叫他们永宁伯府在京城无立足之地!”
他这狠话听的明欢心情复杂,面上却弱弱提醒:“可女儿不能生啊!犯了七出。”
被噎了一下,陆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才嫁过去几年,你个孽女!那姓祝的,平日里是如何教唆你的,竟敢和你父亲玩起心眼。”
明欢继续捂着脸哭,像是被他说中了,却还想耍赖那般。
陆父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压下心头怒火,冷声道:“回去告诉那姓祝的小子,休要痴心妄想!他若行事过界,我宁愿你与他和离,也绝不助纣为虐!”
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明欢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伤心欲绝的猛扯他衣摆:“父亲!您真的这么狠心!宁愿女儿和离也不帮帮我。”
见不得她这副样子,陆父气得又猛拍一下桌子:“还不滚!休在我跟前碍眼,我陆某人从来行得正坐得直,不惧他人威胁!”
“滚就滚!那日后我要是和离了,全都因为您!”
明欢见好就收,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丢下最后一句狠话,才捂着脸做伤心状奔出书房。
她刚才真是突发奇想,毕竟和这父亲面都见的少,也没啥深厚的父女感情。
没想到陆大人是真有风骨,竟宁愿她和离,也不愿掺和永宁伯府的内斗,更不屑于攀附权势。
那自己,若是把这压根不存在的内斗,渲染的真实到位。
再给祝卿安立一个,有野心,人品却不行的人设,那这和离岂不是水到渠成吗?
就怕陆大人只是一时受她所激,后面就醒过神了。
不过不成也不要紧,还能证明自己,为了和离可以编出多离谱的瞎话,又有多大的决心。
反正自己就是要三不五时的闹一闹,把他们闹的烦不胜烦,真到了和离的那天,估计他们就没力气拦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明欢才发现自己没走出陆府,竟是晃到了陆府的小花园,面前是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景色依旧,人却变了。
明欢想起幼时种种,便跳起来去够那树叶,从前遥不可及的,今日却轻而易举。
“三妹妹!”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止住了明欢的动作。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像从前那般。”
崔行简笑着走过来,看到明欢正脸时眉头微皱,从袖中掏出块帕子递过来。
“怎么回事?是谁惹你哭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这温柔三问如三枚石子投入明欢心湖,迅速带她回溯过往。
“简哥哥!”
明欢有些恍惚,心中也有一股澎湃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没接帕子,却猛地扑到他怀里,如同小时候那样嘤嘤哭起来。
至于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知道。
崔行简身体一僵,本能的想推开,听到这哭声,抬起的手却又有些犹豫。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无声的安慰让明欢心口发烫,少年崔行简和成年崔行简迅速合二为一,让她在他怀里有种重回旧梦的安心感。
日正高悬,空气中隐约有些燥热,前头小径那似乎也有人声传来。
崔行简恍惚的心绪猛地被惊醒,忙把人搂着躲到假山里面:“三妹乖!别哭了!”
自己倒是无妨,却万万不能毁了她的名节。
假山里光线昏暗,明欢脸埋在他胸膛里,听着那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和幼时一样的温柔安抚,忽然清醒了过来。
自己难不成是个恋爱脑?
再是旧情难忘,也不该忘了自己曾被他拒绝过,又隔了这些年不见,怎么刚一见面就扑到这人怀里去了。
迟来的羞恼感涌上心头,明欢想推开他,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