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湿漉漉是泰国的底色,空气中弥漫着熟透的热带水果气息,芒果、榴莲、山竹的甜腻混杂着海风的咸腥,黏稠得像是能攥出水来。第一站是芭提雅的真理寺,这座全木质结构的寺庙在一片苍翠的椰林中静静矗立,直面着湛蓝的海湾。耀眼的阳光泼洒在寺庙的飞檐翘角上,为它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仿佛整座建筑都在燃烧。走近细看,每一处廊柱、每一尊佛像都被繁复的雕花覆盖,守护神的面容栩栩如生,屋脊上的泰式纹饰如藤蔓般蔓延,让人眼花缭乱。寺庙仍在修缮,工人们敲打木料的声响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游客们戴着明白色的安全帽穿行其中,像一群误入神域的现代朝圣者。我坐在未完工的廊下,望着海岸线上盛放的鸡蛋花,在热浪里燃烧,这种类似煎蛋的花,在这里称为五树六花之一,信徒常常供于庙前,故得名庙树。泰国给我的初印象,浓烈、炽热、色彩斑斓,一切都像是被阳光浸泡过,连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可当海风灌进衬衫,掀起衣角时,我还是想起了他。

日落时分,天空是一幅流动的油画。傍晚,我回到海滩等待日落。起初,浅黄色如蜜糖般爬上青色的天空,云层渐渐显露出奇异的形状,奔腾的骏马、沉睡的鲸、绵延的山脉。随着太阳缓缓下沉,天空开始燃烧,橘红、绛紫、玫瑰金在云层间翻滚,最后融化成一片深邃的蓝紫色。远处的海面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金色、橘红、靛蓝、深紫层层晕染,游船的灯火如星子般散落其中。

椰林沙沙作响,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拂过脸颊,我的长发被吹得凌乱,却不想伸手去整理。这一刻太美了,美得让人心尖发颤。可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这本该是两个人并肩欣赏的风景。我想象着,如果他在,我们会怎样?也许会一起坐在沙滩上,他会指着某片云说像什么,我会笑着反驳,然后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而我靠在他怀里,让海风带走所有言语。

可这样的想象只让现实更锋利。他大概早就看过这样的日落了吧?在那些没有我的日子里,在那些更自由、更快乐的时光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别人发生。恨意突然翻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所有柔软的情绪。我咬紧牙关,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可海风太咸了,还是有什么滑进了嘴角。

格兰岛的果冻海,清澈得让人心碎。第二天,我乘船前往格兰岛。这里的海水是透明的果冻蓝,阳光穿透水面,在细白的沙滩上投下粼粼波光。我赤脚奔跑,感受沙粒从趾缝间溢出,细腻得像婴儿的爽身粉。海浪轻轻推着我的身体,我在浅水区平躺,任由海水托起自己,像一片浮萍随波起伏。

午后,我爬上岛上的最高点,俯瞰整片海域。绵延的海岸线如同一条柔和的曲线,将碧蓝的海水与翠绿的山林分隔开来。游艇如银针般划过水面,远处的浮潜者像一群彩色的小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中飘荡着椰子的甜香和烤海鲜的焦香,小贩的叫卖声、游客的笑声、海浪的轻响交织在一起,热闹而鲜活。

可为什么越是在这样美好的地方,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像是被隔在一层透明的薄膜外,能看见所有的快乐,却无法真正触碰。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没有擦拭,只是怔怔地望着手机地图。泰国在我脚下,而中国在遥远的北方,那个曾经和我共享心跳的人,现在在做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会不会在某个瞬间,也想起我?

不,他不会的。

删除最后一张照片时,海风替我做了决定。

我打开手机相册,指尖滑过那些还未清理的照片。最后一张是我们的合影,拍摄于某个冬日的电影院。他穿着那件我总笑话他“像黑帮老大”的皮衣,睫毛上还挂着从外面带进来的霜花,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盛着笑意。

我的拇指悬在“删除”键上,一直迟迟没有按下。远处突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沉重而悠长,像某种宣告。与此同时,一阵猛烈的海风袭来,卷起脚边散落的凤凰木花瓣,猩红的花瓣如火焰般在空中翻飞,有几片甚至拍打在我的脸上,我闭起眼,像一场迟来的、激烈的告别。

我睁开眼睛,按下删除键。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记忆却无比清晰地浮现。九年前初遇时,他在冬日里呵着白气,笑意盈盈;三年前的深夜,我们挤在出租屋看老电影,他的掌心贴在我的后颈,温度灼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站在北京南站,没有回头,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没。

时间真是个残忍的圆规,用思念作半径,将人困在周而复始的轮回里。从冬日的初见到春日的诀别,从相爱到陌路,原来只需要几个四季。

但这一次,我要亲手折断这支圆规。

我不要你后悔,那太廉价了。我要你在往后几十年里,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刷牙时突然愣住;在某个加班的深夜,盯着电脑屏幕却想起我的眼睛;在某个酒局散场的街头,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却再也拨不通我的电话。我要这遗憾如影随形,要你在弥留之际的走马灯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你究竟弄丢了什么。